他看不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但肯定已经跟美无缘了。
——太绝望了,他每天都在等着,像梦里那样被人类剜眼丢下的那一天。但苏洱始终没有放弃他的意思。
她又拿出当初给他喝的药水,那种可以让身上伤口瞬间治愈的灵药。如此珍贵的东西,被少女当做消耗品每天喂到他干裂的唇边,擦在他可怖的皮肤上。她给他吃更多的水果,把陈年的佳酿当水。还把他背在自己背上行走。
人类少女的身形纤细,肩胛单薄,鲛人趴在她的背上,感觉自己把本来轻盈的女孩压进了沙丘。她对他真好,鲛人感觉自己已经身处地狱,可这人类少女伸出一只手,牢牢抓住他,不让他真的陷入其中。
这样也蛮好,如果苏洱会一直陪着他,至少他不会孤零零死在不见阳光的坟墓里,至少在他死去的时候,这个少女会待在他身边。
湛浚没想到他的运气会好到遇见沙漠中的绿洲!那么一大片静谧的湖泊!苏洱小心地将他放进水中,鲛人激动得浑身颤抖,觉得自己像一块发皱的海绵,贪婪地想要吸尽所有的水份……这与囚禁他的水晶容器不同,这是一处活水。为了防止他逃跑,他有几百年没有在活水里畅游过了?
开始时鲛人只是开心,他怀着激动而幸福的心情在浅水中游弋,透过水面涟漪的折射,偷偷窥视着岸上的少女。苏洱笑得也很开心啊,鲛人心中感到温暖和快乐:她是在为我能够活下去而展颜。
但紧接着,他察觉到不对。他觉得深水处漆黑之处,并不能给他大海中回归家园的安宁感觉,在凝视着苏洱的余光里扫见湖水下的暗影,他竟然觉得害怕,没有光的水底,没有那个始终拉着他的人类少女,就像是回到被囚禁在墓穴的时光。
原来,回到水中也无法让他觉得安心。只有在那个人类少女身边,他才不会感到孤单和恐惧。湛浚脑海中突然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么多年,他都把逃回大海作为信念,支撑他在严苛残酷的命运中坚持活下去。可如果真的让他回家,他还能适应他的家吗?
就算他再如何反抗,他都已经被改造成人类希望的那个样子了吧——养在鱼缸里娇滴滴的宠物。
猛然发现这个事实,他并不想就这样任命。鲛人强忍住害怕的感觉,向湖水下潜去。“我还是我,我并没有屈服!”为了证明自己,当他发现湖底竟然有一条能容他游过的宽阔暗河时,他的心砰砰乱跳,想也不想催促自己游了进去。
回家去!死也不要沦为奴隶!绝不屈服!这些念头在他心里盘踞了几百年,当他发现了这个难得的机会,立即冲出来占据了他的脑海,把别的念头全都挤在一边。直到他外溢的鲜血引来了河底的怪兽。
从前,他在大海深处见过各式各样的海兽,这一只并不算大,论凶猛也不算什么,如果是从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挺身上前,可现在他虚弱无比,根本无法撄其锋芒。
生死之间,百年前在海底生存的本能让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费力地转身。在拼尽全力洄游的那段时间,鲛人什么都没来得及想,什么都没来得及恐惧,那短短的一段时间,尽管是在狼狈逃窜,他却又像是从没被人类捕获过的那个自己了。
可当鲛人破出水面,看到安静地坐在岸边的少女时,过去的自己迅速消散,湛浚想起了自己的现状。他还是这个少女的所有物,他曾经发誓要忠诚……他看到了她的眼睛,不久前他在水下暗暗窥视的那种快乐消失了,看来她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叛逃。
不管别的人类曾经对他做过什么,对这个少女来说,他只是个卑鄙的背誓者。看他都干了些什么?他消耗了她珍贵的善意,甚至把危险引到她的面前!骤然清醒的那个瞬间,鲛人只觉得无地自容,他想将怪兽引回暗河,却已经被它堵到岸边。拼着被追上的风险,湛浚急切地调转方向,带着身后的怪兽尽量远离岸边的苏洱。
鲛人没想到,少女仍然为他出手了,他听到箭羽破开空气的锐响。那只水怪已经张开大嘴,鲛人甚至闻到它嘴里的腥臭,但它眨眼被苏洱射瞎了一只眼睛,暴怒地掉头冲了回去。
之后发生的一切其实称不上是一场战斗,简直就是一场虐杀。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苏洱生气了,那只怪兽首当其中,承受了少女的怒火。湛浚开始时很担心自己为恩人招祸,但紧接着,他就想到……杀掉怪兽之后,她会消气吗?会不会觉得不足,会不会狠狠教训他?
这样想着的自己非常卑劣。是他背弃了自己的誓言,理应得到报应……无论苏洱如何对待他,那也是他自作自受。鲛人心里明白这个道理,可他的骨气似乎早被无穷无尽的时光磨尽了,身体自发地恐惧着痛苦,所以当杀掉怪兽的苏洱走向他时,他仍然会不受控制地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