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得帝怀(34)
明白人不一定活得开心。
她现在仍能心怀感恩,微笑度日,已是大为不易。
“开悟”很难,许多修习佛法多年之人都不一定能做到。
“教化”女子也是个不易的事情。
而他为皇帝,挽救万民,天下子民吃不饱穿不暖的还多,他若人人都管到了底根本无法做到,只能紧着最关切生存的去做。
这是他的济世度人之道,也是他为皇帝的根本想法,能叫更多人活着就是他的功绩。
他觉得她已经生活得足够努力,即使身处这般境地也并未愤世嫉俗、仇怨诸多,凡事仍尽可能思虑好处,心性绝佳。
最特别的是,他还记得纪芙薇告诉过她,向家七小姐是个好心肠的人儿,逃跑之时对方予了一分至关重要的方便。
纪芙薇知道向七小姐的立场与为难,也感念其在立场之下所能够给出的最大的帮助,她确实是个明事理的人,即使这只是她自己胡乱琢磨出来,凭着将心比心的体贴悟出来的。
既如此,他合该给她些奖励。她这样灵慧的人,不该蹉跎了这份聪颖,她是有慧根的——合该活得清醒些。
至于旁的,便叫他分出几分精力,多少庇护她些许,也好让她以后过得轻松些。
“向二公子兴许没有对你做什么,但一段时间内他应还不至于病到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既默许了向家人安排你为他的妻子,自该承担起丈夫的责任,庇护于你。”
“但前前后后他不置一词,无论是孝后放你归家或是准你改嫁,他本该给一句准话,而不是任由向家人对你处置。即使公婆为长辈,天然有安置你的权力,但害人性命之事却不是任由他们发落的。”
纪芙薇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没有。
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迷茫与愕然混杂交织的神态,就像是突然被打了脑袋的猫,一下子被拍蒙了过去。
但她又是这么机敏,并非真的毫不明白,甚至她潜意识里也是知道的。
守孝三年,日子清苦。即使纪芙薇吃穿不愁,苦涩依然侵占了她的生活,再加上一直提心吊胆自己的安危,唯恐下一刻就被人拉出去钉死在棺木中,她又怎么可能不怕。
只是人的精力有限,她若全身心地想着那些叫人惊恐的事情,那她早就撑不住崩溃了。
她休息得不好,睡眠浅淡,常常做噩梦惊醒,都要靠着白天有一时算一时地短短补觉。
剩下时间,她接触的又都是些和死人打交道的东西,不管是叠元宝烧纸钱,还是做丧衣祭亡夫……都不需要她说,萧晟煜自己便都看得出来她对死亡之事有多惶恐,偏她还小,不经事,根本不懂得缓解这些,只是全都压在了心里。
萧晟煜自己觉得死生不过轮回修行,对此等大事并不惊恐,甚至认为其与新生同等价值,却很明白这世间太多人畏惧死亡,根本通达不到那般境界。
她这样小,就先接触了属于死亡的恐怖一面,此后又没有经过开解,哪里承受得了?
不过是全都压在了心底,看起来无事的样子。
“看起来你也不是不清楚的。”
她就像个半梦半醒的人,醒着会让她难受,让她无奈,让她痛苦,但偏她又不是个糊涂蛋,书未读过,道理不懂,却凭着自己的聪敏琢磨出来了端倪,可为了叫自己好受些,她骗着、哄着自己,让自己睡着。
“啊……”纪芙薇怔怔地看着他,“我……”
她半天说不出来一词,他俊逸的面庞与棱角分明的线条显出一种别样的冷酷。
他分明是有情的,是善良的,是温柔的,但此时他却看起来这样冷酷,如此无情。
纪芙薇想和他说“不要再说了”,可嘴巴愣是张不了这个口。
满腔的情绪留在心口,她说不出拒绝,却本能地抵触。
萧晟煜叹了口气,以更通俗的方式与她剖析这件事情:
“你自可以宽恕他,一如佛陀割肉喂鹰,端的是大爱无疆。但前提是,你不是糊涂的,一无所知的宽宥亦是一种无知的罪。”
“你该先明白,‘他是你不幸的引子’,是他为由,引动了向家人的恶念,又联络到纪家人的贪婪与无情,才为你招来了此等灾祸。”
纪芙薇“捏造”了一个无辜者,让自己看起来并不是被所有人伤害着,这似乎对她的心是有好处的,她只是个小姑娘,所能承受的是有限的。
至少她会哄着做自己,让自己觉得她给他守孝是“应当”的,是正常的“回报”,是向家其他人做得太过分,至少她是给一个“不幸的好人”蹉跎了三年,才让她能够坚持下来。
但萧晟煜想叫她知道,她可以宽容可以善良,可以接受他人对她的伤害并微笑着面对,但这不能是在她满脑子糊涂、被欺骗着的前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