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锋点点头,“之前我不知道你真实身份,只觉得,即使韩国公子府已烟消云散,韩瑶光依旧出身名门,就连陛下也要叫一声‘韩表妹’,怎么会对这些人的生死这么看重。”不管是地方官员,还是山下的村民,没人觉得这些人到山中自杀是件需要管的事,就连他自己,起初也是这么觉着,“我后来觉着,可能是因为你天性纯良……”
瑶光扑哧一声笑了,“天性纯良?你真这么想的?最开始可不是这么想的吧?”
季锋怒目斥道:“别笑!”
瑶光抿了嘴,“你接着说……唉,不,你先说说,你最初是怎么看我的吧,再说说你什么时候发觉其实我天性纯良和你想像的不一样。”
季锋有点不自然地别开目光,低声道,“最初……我觉得,你就是你写的‘狐女’,不过,你是个老奸巨猾的狐狸,尤擅蛊惑人心……”
瑶光赶紧捧场地双手捧脸,娇媚道:“小哥哥,我来蛊惑你啦!”
季锋一皱眉,咬了咬下唇,握紧右拳,看了她一眼,忍了几忍,憋不住笑,“行了,你自己都知道你这招式练得不对,干嘛还总使出来?徒增笑料。”
妈蛋。好气哦。瑶光怒将一旁放着的稻草抓了一把扔进火里,“你接着说!说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错看了我!”看你怎么圆回去,圆不回去?待会儿跟你算总账。
季锋笑了笑,“你大约会觉得,是我看到你扮做插粪的农家少年之后?不是的。比那晚得多。是你在风眠山庄把我……你问我,是不是从前有人对我怎样了,那个时候,你真是又担心又懊悔又愧疚。我就想……你绝不会是个坏人。第二天早上,虽然你还是……哼,可你看那两个小童时神情悲悯。到了那时,我以为,你来这谷中画岩画,想劝他们不要轻生,是因为你天性使然,大概只有纯真纯良之人才会对书寓那些人也心存慈悲。要知道,在许多命妇贵女眼中,这些人污秽不堪,她们会同情乞丐,会同情一只受伤的动物,但绝不会把怜悯给这些人,多看他们一眼,连她们自己都脏了。”
季锋停了停,又有些疑惑,“刚才,我知道你的来历了,还有你那个世界的一些事情,我以为,大概是在你那里,这样的人很少见,所以你才同情他们,可你说,这样的人,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有。我就又想不明白了。”
瑶光看着季锋,慢慢笑了,她像是问他,也像是在自问,“那些来水仙庵求死的人,难道不比乞丐富有么?他们虽然年老色衰,有病,可是也薄有积蓄,为什么还要自杀?因为不管他们再怎么想,都无法真的‘从良’,永远都不会被接受被认可,只有轮回、登仙才能获得解脱。他们,是真正的‘边缘人’。而我,从我的世界到了这里后,我也一样是个‘边缘人’。”
“你从前一定觉得我狐媚惑主,对吧?觉得我行事荒唐,乖张,大胆包天?”她唇边扬起一丝微涩的笑意,“可在我从前的世界,我如此行事并无任何不妥,世上有千千万万人和我一般,但是到了这里,我的所作所为,甚至我的所思所想,全都离经叛道,在前朝,我怕是能够被装进竹笼里淹死一百遍了。”
“我来宛州之前在游记上读到过,‘宛州远近多好男风,书寓犹多’。甚至在大周开国前还有书寓买来男孩子,给他们缠足,穿女装……直到开国大帝宰了一批书寓老板和逛这种书寓的人此风才禁绝。可你想过么,那些人后来如何了?沦落风尘,并非他们的错。”
“在我来的那个时代,会有许多人和我一样同情他们,也会有许多人仍然和这里的人一样厌弃他们,觉得他们肮脏,下贱,自杀了无所谓。你说我生性纯良,不,不是,我只是依旧按照我从前的行事准则去继续做我认为对的事,不管我周围的环境怎么变。”
瑶光终于把心里的话说完了,和季锋默默对视着,她这时才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在大周,主动告诉一个人,她的来历。
从季锋的神情来看,瑶光觉得,他是能理解她的想法的,并且,他也认同她的这些想法。甚至,他还挺欣赏这样的她。这让她感到十分开心。
果然,他和她对视了一会儿,笑了。从前瑶光在晋江的言情小说里读到过有人的笑容能令人如沐春风,她总以为这是个形容词,就像粉丝给爱豆吹彩虹屁的时候说“他眼睛里有星星”一回事,这时,看到季锋的笑容,她忽然觉得,第一次写出“如沐春风”这词的人是个天才,要么就是见过季锋此时的笑容。
上次他在水仙庵的厨房里也有过类似的笑,不过,上一次,他笑的时候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脏随着炉膛里噼噼啪啪燃烧的木柴一起轻响,而这一次,春风吹动的范围可挺大的,不仅她的心跟着乱跳,她的脸颊、鼻尖、眉梢、甚至鬓角毛发都能感受到一种温热的,似乎真有形质的气流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