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觉察到了我的语调的清冷,原本就很细的声音就更细弱了,仿佛一掐即短。她红着脸局促道:“是呢,这殷红如血的颜色,好似暮春那啼血的杜鹃。”
杜鹃……是了,那年她倒在我的箭矢下时,亦是杜鹃啼血的春日。子归子归,声声泣血,寸寸断肠,凝结成我心上一道终年不散的伤。
箭矢钉入她胸膛地那一刻,我看见她瞪大眼睛无力地倒下,鲜血将成片的杜鹃花染成透红,是比她那把琵琶更为凄艳的红色……我浑身发抖,灵魂似乎在那一刻游离了身躯。那一箭仿佛是射中了我的胸膛,锥心的疼,疼到无法呼吸,疼到麻木不仁。
我后悔了。
当年父皇病危时,他曾用沙哑微弱的声音对我说:“长安,我知道你怨朕,你是朕最宠爱的孩子,朕却将皇位传给了你二哥,朕知你不甘。”
我垂着头跪在他面前,不发一言。父皇叹了一口气,道:“可朕,正因为最喜欢你,才不愿你登上这皇位啊!朕登基三十余年,何曾过过一天舒心日子……况且你性子直,心高气傲,不比你二哥圆滑,坐了这位子,是要吃亏的。”
说罢,父皇猛烈地咳嗽起来。我替他顺顺气,强压制住内心的嫉妒与不甘,道:“父皇安心,儿臣都明白。”
“不,你不明白。”父亲锐利的眼睛早已看透我的一切心思,他看了我许久,半响才道:“你若真喜欢君家的小公主,朕就给你们指婚吧,趁着朕还没死。”
那时,我拒绝了。
或许是因为少年人的逞强,固执地不肯承认。我以为我是不喜欢那种卑微而软弱的女人的,我以为我与她成婚,仅仅是为了取得靖王这一强大力量的支持……直到她死的那一刻,万念俱灰,我方才幡然醒悟。
“都说君家出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原来,是真的有过心动。
“我喜欢听你弹琵琶,曲美,人更美。”原来,早已无法逃离。
“敏心,你可愿嫁给本王?”原来,那几年离索的虚情假意里,竟也掺杂了几分真情……
当我闻讯赶到落霞谷的时候,迎来的不是她美丽的娇颜。我看到满地的尸体,满目的猩红。我开始惊慌,终于明白为什么皇兄会那么痛快地给我指婚,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终究,是不肯放过我。他要她死在我的眼前,用一种极度屈辱的方式,掐断我的希望,给我以最大的打击……
仇初照带了许多人马埋伏在落霞谷,我单枪匹马,如何能斗得过?我睁着赤红的双目,咬牙颤抖,耳畔传来的,是她凄绝的呼喊,撕心裂肺。
她说,长安救我!我是敏儿,是你的新娘!
那一刻,我竟是如此痛恨皇兄!如此痛恨这无情的命运!然而,我更恨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
很屈辱!看到原本该嫁给自己的女人,在别的男人身下挣扎,那滔天的怒意和绝望将我的理智尽数淹没,我猛地弯弓搭箭,只想要解脱,让她清清白白地从这污淖中解脱!
将箭头瞄准她胸膛的那一刻,我已是痛苦地不能呼吸。
与其让她饱尝侮辱后再死,还不如让她干干净净地走……我是这样想的。
许久之后我也曾设想过,如果那日我没有杀她,而是拼死护住她,最后与她一起死在落霞谷……我这一辈子,下一辈子,是不是就会轻松许多?
可是,那时候我胆怯了。我想着那还未触及到的、天下至尊的荣耀,我不想死,不想让自己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所以,我没有死,也没能救得了她。
我就是这样自私的男人,而三年后,我也为我当年的罪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落霞谷。仇初照的人马已是让我力不从心,谁知靖王也派兵攻打,誓要报丧女之仇。雪上加霜,兵败这日,大雪纷飞。我踏着敌方和我方将士的尸体,一步步爬上断崖。
怀中的琵琶,被冻结了琴弦,染着鲜血,透着凄艳的光。
命运向来是公平的:三年前我亲手将她杀死在这里,尸体被扔下悬崖;而如今,我也即将被杀死在这里,尸体也会坠下悬崖。像是无法逃离的诅咒……
如此想着,我冷冷地笑出声来,越笑越大声,直到笑得心脏刀割似的疼痛,直到眼角笑出了泪花……我把卷了刃的佩剑往雪地里一插,抱着她的遗物——那把如血的琵琶,决然地跳下了悬崖。
“这条命,还你……”
坠下的那一瞬,我喃喃。凄厉的风雪拍打撞击在我的脸上,带着刀割般冷冽的疼痛。我微微睁开眼,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柔和的光芒。我想,这道光的背后,应该就是地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