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晋赵的各个城池要是摆在一块儿,一样的黄土内城,短矮外郭,窝棚土屋连片,来往农人的衣服和脸都是灰褐,满脸的郁结老实忠厚。
但魏国自打脱离晋国后,总想往齐国楚国那样的富饶精致靠拢。
反正也得了钱,就修建了蜿蜒高耸却又精致的城墙,不但如此,城内也纵横了不少低矮的迷宫似的城墙。这座城市在二十余年前大修过一次,城市划分了齐整的坊市,还有无数路边的沟渠,引水的廊墙,蓄水防洪的小池塘,还有两条一条河分叉开,带着冬日依然透明微温的河水贯穿大梁城。
坊市的打磨的像镜子似的石头围墙,那石头灰白色的,太阳一照,更是白莹莹的晃眼,挡住了里头人生活的不堪混乱的痕迹,一眼望过去只有整洁和精致。
这些出自舞阳君的规划。
负黍君曾经对此很不满,既觉得劳民伤财,又觉得很女人气。
但此刻他站在攻城的燕塔上,眺望清晨薄雾下的大梁城,不得不承认很美。
在这个时代,自然是和生活不分家的,泥路与草丛,河水与树木以原本的姿态出现在每个人的生活里,王公贵族的生活也无法富饶到完全隔开自然的水与树木,草与虫鸟。
但这样一座人力修造,磅礴精致,远隔自然的城拔地而起,生活在其中,看不见肆意的绿色与农耕的生活,满眼望去都是碎石径路,石刻拱桥,灰砖城墙,都是不得不经过人力加工才产出的昂贵的人造物,反而让人有种如在天上,远离人间的晕眩。
怪不得君父大悦,谁站在这里,都会被眼前不真实的非自然的美感震慑到忘乎所以。
天上下起蒙蒙细雨,灰白的雾笼罩灰白的城,他忽然回忆起十几年前大梁彻底完工时,舞阳君站在这里,却没有称赞过一句美,她只说过:“只有在石头城里,我才想要呼吸,才能意识到自己是谁,来自哪里。”
负黍君那时候不论是在军中还是在宫中,地位都是比不得她的,这个女人又脾气很怪,娇嗔笑骂下陡然翻脸,柔媚虚荣下却又掌控大局。他那时候有些怵她,偶尔与她说话时都是顺着她的。
那时候,负黍君接话道:“但最终结果是好看的,而且看来舞阳君很喜欢水。”特别是云雾弥漫过来的时候,沟渠与河道的涌浪总是和厚厚的云层一起,从远处卷过来。
舞阳君抚了一下鬓发,回过头来嗤笑:“你们男人总觉得女人做事是为了美。你以为那么多池塘与引水渠是因为我喜欢水?”
负黍君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舞阳君与太子咸池关系很不好,虽然也很瞧不起他,但人总是偶尔愿意施舍似的跟瞧不起的人说几句话的。
舞阳君说是爱美,却并不敷粉,只稍画唇红,喜欢面上点靥,她转过头去,道:“小事儿说来,因为我要大梁超越临淄,成为天下人口第一大城,只要人一旦多起来,排污与用水都是最主要的问题。我是怕未来大梁人一旦多起来,就成了臭水沟。”
她又道:“大事说来,因为大梁城若是有朝一日被攻打,很有可能被毁于大水。沟渠与池塘,是防止被水淹攻城。”
负黍君觉得很没有道理,大梁城这样的石头城,被攻打下来的几率太小了。
但他不敢随便去驳斥舞阳君的说法,只得道:“舞阳君今年去齐国的时候,我还以为您会多待一段时间。果然还是赵齐之争波及到了?”
舞阳君那时候才二十出头,她摇了摇头,背中发髻后头坠的组玉也琳琅玉响:“最远也就有兵力打到高唐一代,算不得震动临淄的大仗,两头很快便休战了。不过是氏族斗争,庶王扶持上位,荀氏大宗几乎被灭,庆氏隐隐要当权。”
负黍君整日在军中,对齐国的消息知道的少,倒吸了一口冷气:“荀氏可是齐国出名士的大族了,别说临淄,天下莫不以荀氏子弟为君子,前几年不还掌权罢——”
舞阳君嗤笑:“大宗本来就没什么德行本事,把荀囿挤走之后更是一天不如一天,听说赵国也把荀囿请走了,看这样子,荀氏大宗自己自身难保,子弟难免流落,到后来还真不一定有几人混的比荀囿好。”
负黍君:“可庆氏……之前只算二流,怎么就能一步登天?”
舞阳君手指扣了一下燕塔的檀木廊柱,道:“人有的时候,就要抓住机遇,就可突破困境,一步登天。”
他还没来得及再说,忽然听到身后一声牙牙学语似的娇软叫唤,连忙回过身去,只见乳母抱着个还不太会走路的小女孩来,那女娃脸上还有点泪痕,对舞阳君正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