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梦话+番外(85)
她的眸子是鲜活的,生动的,无遮拦地望着他,连眼中的期待亦瞧得分明,她不会害羞地低下头去,不会避讳与他直视,第一次不曾有,往后亦未曾有。于是他愣了一息,随后笑了,不忍拂了她的期待。
「若我购下此画,在下还有一个请求,想请画师答应。」
冯京揭开那幕盖头,姣好的姿容自底下露出,雪肤桃腮,眉若远山,柔波似的眼眸微微抬起,又垂落下去。
富清殊唇边漾着抹浅淡的笑,轻问:“官人为何一言不发?”
冯京这才倏地意识到,自己竟盯着她痴了,而他脑中浮现的却是另一人身着嫁裳的模样。
“娘子容颜淑丽,衬得为夫黯然矣。”冯京微微一笑,将念头从脑中驱散。
富清殊笑了:“妾身不知,官人原是巧嘴滑舌之徒。”
冯京将她手握了,道:“娘子不知,今后娘子便要与这巧嘴滑舌之徒共度此生了。”
面前富清殊的脸腾地染上胭脂色,几下挣不开他的手,烛光帐下,她的头又低垂下去。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她提笔写下两句,被他看了,道:「此句寓意不好,二娘不若换两句题。」
「为何?」她歪首,「只是诗罢了,冯学士原来也信这些么?」
他笑笑,并不辩解,提笔写下另两句:玲珑云髻生花样,飘飖风袖蔷薇香。
「分明没有前两句好,」她嘀咕,又摇首叹道,「古人啊。」
冯京于是笑开,许多时候他并不清楚她话语里的意思,也许因他性子使然,他未尝去深究过,后来他回忆起,也许便在这些不曾深究的事里丢失了她。
「若我是......我定会心仪于你。」
“官人,”富清殊的唤声惊醒了他,他从思绪中抽神,听她关怀道,“自上元节归来后,官人总出神,在想些甚么?”
冯京闻言歉然:“没甚么,只些琐事罢了。”他只是又想起她与另一人簪花言笑的模样,可他如何能言。
“是朝中之事么?”富清殊问,“听闻狄枢相近日离世,官家哀恸不绝,几乎不能处理朝政,夫君是因此而忧神?”
“......算是罢。”冯京欲一笔带过,又听她道:“狄枢相乃国之栋梁,他的离去当为朝中憾事,妾身无法帮到夫君,自觉惭愧,只盼夫君能少些忧思,莫伤了身体。”
「她是个很好的娘子,你会喜欢她。」拒他时,她亦曾如此道。
他望着富清殊关切的神色,依稀在她身上看见王氏的面容,这二者竟一时令他难以分辨。
......那么她呢,若她是甚么,她才会心仪于他?
他未能听清楚当时那句话,遂在往后成为心结,教他不禁时时刻刻去想。
「当世兄何时对绘画起了兴趣,我以为惟独画师才爱此类羊毫。」
朋友调笑道:「你不知晓,他近日不但于画有兴趣,于作画之人也有兴趣。」
「晦之!」
他不曾紧张过,羞怯过,乃至无措过,除却涉及她之事。于是他变得在意,变得计较,变得不似从前,她却是惯爱说笑之人,一面叫他开心,一面又叫他面红耳赤。
「冯学士,你目前脸上这个颜色,其实是可以调出来的,我调给你看。」她说着便去蘸颜料。
他羞意上涌,又恼她戏谑,转身欲走,她忙追唤道:「我错了!调不出来,调不出来的!冯学士!」
他从未在她面前巧嘴滑舌过,纵巧嘴滑舌也比不过她。
他不禁想,若他当真能够娶她为妻,生活是否比现下多许多欢乐,是否不再只相敬如宾。
可他忘了,因她惯爱摆出言笑的样子,他竟以为她不会难过,不会伤心。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她道:「白居易此诗,独最后二句最佳。」
他非信这些,而是他欲共度此生者,大都如这两句诗所言。
嘉祐二年,富清殊嫁与他的第二年,因病重缠绵榻前,多番医治无效后,将他唤来。
“莫怕,会好起来的......”时值至今,他已不知还能说什么,文章、书墨,他一生所习一切,换不来一条简单的人命。也许王氏逝世那年他便已知晓,状元如何,高官侯爵如何,在霎眼而去的生命前渺小无力至此。
富清殊摇了摇头,抬起枯瘦的手,他伸手将之握紧。“官人......勿再为妾身忧神,妾身自知时日无多,只愿离去前......多看看官人。”
冯京潸然。
“我去后,官人......便娶了欧阳娘子罢。”富清殊道。
冯京一时惶然,欲张口,又难以开口,原来她早已知晓。“抱歉......是我负你。”
“官人何用道歉,官人何曾对我不好......官人待我仁至义尽,这一生能与官人有此夫妻缘分,清殊已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