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梦话+番外(225)
正月十六,游人如潮,歌舞百戏汇聚御街两廊,宣德楼下灯山金碧相射,锦绣交辉。
城楼之上,皇帝携后宫妃嫔、内外宗室大臣与民共赏佳节。中一位乃皇帝御座,垂黄缘帘,以黄罗彩棚围起,两旁立近身侍卫,帘外含掌扇执事。
东西两座朵楼相对,左楼为宗室子弟彩棚幕次,右楼为执政戚里幕次。帐幕内外,声乐相闻,上下鼎沸。
参知政事王珪端着酒樽步至阁外,向那道凭栏远眺,宛如松柏的背影道:“介甫不去里间闻赏乐舞,缘何独自在此赏景?”
王安石回首:“禹玉。”
王珪循他站立之处下望,见士庶仕女汇成川流,将宽阔御街堵得密不透风。“上元佳节,一年之中难得如此热闹,”他道,“不知又有多少才子佳人约在月上柳梢,黄昏之后。”
他二人已过青葱年岁,对年轻人的情怀倒也看得颇开,不时含带调侃。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王安石淡淡一笑,“当是佳节美景。”
“令正今夜未随介甫前来么?”王珪问道。
“她尚在颍州省亲未归。”王安石道。
王珪了然,旋即洞悉而笑:“我道介甫为何郁郁不乐,原是在思念妻子。”
“......”
不去瞅王安石闷住的脸色,王珪径自踏前数步,凭栏仰望明月:“渺渺千里,这相思的滋味可不好受啊。”
至三更天,宣德楼下歌舞的山棚方陆续熄灭灯火,贵胄豪富的车马次第退去,皇帝回宫,群臣接续返回宅邸。
王安石归家下马,仆役前来相迎,又随至房中伺候梳洗更衣,贴身照料王雱的两个下人吞吐着说有事欲禀,却不知该不该半夜打扰郎君。
见他二人神色不对,王安石便让他们直言道来。
“......今日大郎在学堂与别家孩子起了争执,将对方鼻子给打破了,学堂先生让大郎道歉,大郎、大郎不愿意道,还同先生争了嘴,将先生惹怒了。”
王安石登时停了动作:“甚么?”
王雱一早起来,还未用过早饭便被叫到书房。
王安石正在里面提笔书写,知他进来,头也未抬,便教他在房中站着。
毫笔摩擦宣纸,似有沙沙声响划过,冬日清晨安静而寒冷,王雱盯着父亲伏案垂首之姿,仿佛面前此人总在忙碌,从不知疲倦为何物。
他又是极其俭朴的,笔墨纸砚皆已陈旧,却仍在使用,从不像其他官宦一般喜爱花钱买新,抑或于人前炫耀收藏。
“为何与人打架?”王安石终于开口问他。
“不为何。”王雱倔道。
他自不愿说是因对方骂他爹变法害民,凭着宰相之子的身份,他在学堂亦多听恭维,谁敢不开眼在他面前说这种话,不是讨着他打。
“既不肯言原因,便去抄二十页孟子,作以惩戒。”
“抄就抄。”
王安石抬目看了他一眼:“三十页。”
王雱脸蛋骤然涨得通红,忍了忍,却不再作声。知道和自己爹硬碰硬绝无好果子吃,他决定识时务者为俊杰。
“另外,今日去向对方家登门道歉。”王安石补充。
“为甚么!”王雱叫道。
“毋论出于何故,动手伤人便是不该,”王安石视着他愤懑神情,“你不甘心?”
“阿娘便不会这样对我。”王雱又怨又屈。
王安石陡然一滞,握笔的手再也落不下去。
阿念。她若在此,会如何对待此事。
「介卿,你心里如何作想,须得说出来,不然雱儿怎能猜到你在想甚么。」
“......你是我的儿子,行为举止皆有外人注目,我虽有心护你,亦须给他人一个交代,”王安石缓声道,“往后在外受了委屈,回家言道便是,无须同人争执。”
“哦。”王雱闷闷道,心里舒坦些了,“那二十页孟子......”
“三十页。”
他就知道没那么便宜!
目送王雱离去,王安石自案旁屉间抽出最上方一封信,里面是欧阳芾娟丽清秀的小楷,言着叔父身体抱恙,她需暂留颍州照料,待二月春暖便归。
再底下一封,是她言欧阳修与薛氏硬拉她于颍州过年,她反复推拒,终拗不过而留了下来。
九月离京,至二月归来,已远不止三个月了。从最初半月一信,至二十日一信,再至一月一信,内容愈发简短,最近一封仅寥寥数列。
似也觉字迹太少,那人又在末尾画了枝梅,两个小人儿,一颗被她言□□心的图样。
「介卿要等我。」嗓音近在咫尺,缱绻温柔。
王安石静了片刻,重拾张纸,提笔写下墨字。
“又是汴京来的信。”欧阳棐叉臂于身后望去,纸页登时遭人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