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梦话+番外(211)
欧阳芾原观此类文字已近麻木,待至看见司马光言“臣之与安石犹冰炭之不可共器,若寒暑之不可同时”,恍惚刹那,脑中闪过许多旧时画面。
“介卿,你莫难过。”乍闻欧阳芾此语,王安石略感意外。
“我未难过,”他安慰道,“无须为我担心。”
彼时王安石实话实言,好友纷纷因政见不合而离去的事实并未动摇他对新法的信念,情绪与感觉过于迟钝,直至许久后方徐徐回涌,铺天盖地侵袭没顶,稍稍一牵便痛彻心扉。
友人,亲人,原来他甚么也丢掉了,甚么也未曾留下。
同月,吕惠卿因父丧去职,由曾布等人接替其司农寺之职,继续新法实施。
吕惠卿虽离开京师,之前筹划的一系列新法已陆续成型,是年冬,司农寺接连颁布保甲法、募役法,并率先于开封府界试行。
十二月,朝廷诰敕: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王安石为礼部侍郎、平章事,自此擢为正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自任宰相当日,宅邸门庭若市,百官登门为之庆贺,持续了一月之久,赠来的贺礼堆在别院厢房落成了座小山,雪籽扑开窗扉,湿漉漉染了一片,欧阳芾方迟迟唤人将之收捡妥善。
天高云淡,空气里氤着薄雾,正厅簇满前来贺礼的官员,却半晌未见主人影子。
欧阳芾寻至西庑小阁,终在竹林前眺见那一袭点缀梅花的鹤氅,瘦落挺立的背影竟不似权倾朝野的宰相,而似茕茕孑立的诗家。
闻见脚步声,傲岸挺直的脊梁在回首向她时微微低下,那袭鹤氅便轻轻披盖在她肩头。
“介卿怎躲在这里,”欧阳芾心安理得裹了裹外披,“官员们俱在外面候着,半天找不见你,还以为你出去了。”
“太吵,徒增烦扰。”王安石道。
欧阳芾便笑了:“你不出去受贺,他们是不会走的。”
王安石嗯了声,也不言些甚么,拉着她的手往林间踱去,难得的任性之举让欧阳芾心觉好笑,不再催他,只随他慢慢走着。
“是鸟的爪印?”王安石指给她看薄雪覆盖的土壤,欧阳芾讶道,“真难得,这个季节竟还有鸟儿觅食。”
“是山雀,”王安石道,“适才飞过此处。”
“这么冷,会不会冻死呀?”欧阳芾关切道。
“此类乌雀惯于冬季觅食,想来不觉寒冷。”
“好坚强,”欧阳芾缩缩脖子,“比我坚强。”
王安石视向她,握着的手指纤细冰凉,即便在他温热掌心焐了半刻亦未回暖多少。“我有一件礼物赠你。”他道,牵着她往阁子里去。
“甚么礼物这么神秘?”欧阳芾探头探脑,瞅着王安石自书阁内取出一方长盒,内里躺着包裹精细的画绢,摊开来,淋漓墨笔勾勒的烟云峰林直映眼帘。
“这是——”
“李成的寒林图真迹。”王安石道。
欧阳芾眼睛都直了,盯着那画半晌,方想起来问:“你从何处寻来的?”
“和甫于河东路巡访时偶然觅见,知你爱画,便向对方购了来。”王安石简单道。
至于其间的辗转波折,数度磋商,包括他亲写信件与对方求画,便一笔带过。
“和甫哪有那个钱,”欧阳芾洞悉道,“定是介卿给他钱,让他买下的罢。”
王安石不答,她既猜出来了,他也不必再多言:“往后你欲收藏何人笔墨,我们便去寻何人笔墨,可好?”
“往后?”欧阳芾疑惑。
王安石取笔蘸墨,于窗上题了两列诗:霜筠雪竹钟山寺,投老归与寄此生。
欧阳芾怔了怔,忽地明了过来:“介卿,你在同我告白吗?”
“嗯,”王安石道,“你愿意么。”待此间事了,我们一同偕老钟山。
“我愿意呀,”欧阳芾牵紧他的手,“此窗为证,介卿可莫食言。”
“好。”
元月的朝堂围绕新颁布的募役法产生了不小争议,部分官员认为自古以来徭役皆由乡户承担,改为招募浮浪无业之人担负徭役,恐有盗用之奸,更多官员则是反对向官户征收役钱,认为以往官员之家皆可免去徭役,目今却要平白多交一份差役钱,于理不合。
曾布于廷前据理力争,细数差役给黎庶造成的苦难,以往州县除少数朝廷派遣的官员外,衙里事务皆强行摊派与百姓轮流承担,且无任何酬劳,收不上税则须以自己家产顶税,长途运送的物资出了损失也须自己赔偿,因承担差役而破产的人家不在少数,更有人隐瞒财产、降低户等、甚或流亡在外数年不归以逃避差役。
此前已有不少官员多次上书陈述差役之害,赵顼清楚差役法弊端,而与王安石、吕惠卿、曾布等所创募役法,恰是改以往无偿摊派劳役为有偿雇佣劳役,百姓以户等交纳免役钱,朝廷便以这笔钱雇人当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