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解契(592)
“你又岂知我并非真心?”
夜雪权猛然转头,涣散无神的瞳孔里映着两团火光,一瞬间竟有如是在瞪视一般。
夜雪焕悚然一惊,不禁反思起自己是否太过咄咄逼人,可转念又恼怒于自己这近乎本能的心软,狠下心肠道:“你的真心在哪里,我是真的看不透。”
“我又岂敢让人看透呢。”夜雪权勾了勾嘴角,笑意之中尽是苦涩,“我当然知晓他的心意,可那又如何?昔年我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皇子,他尚且顾虑重重,不敢明着表露,何况如今我坐了皇位?”
“你想要我如何?昭告全天下我喜欢他?还是在这迎凤台上给他添一颗平海产的蓝珊瑚?然后让天下人耻笑他这个金吾卫总领是在床上伺候来的?”
“容采,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无所畏惧,更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蓝祈一样,除了你便了无牵挂。不是只有相爱才能在一起,更不是只要相爱就能在一起。这天下间本就没有多少有情人能终成眷属,只不过你和蓝祈是幸运的那一类罢了。”
“你可以说他优柔寡断,也可以说我情利掺杂,我都不反驳。但我与魏俨之间……至少现如今,只能是君臣之义。”
“……”
夜雪焕张了张嘴,一时竟没能发出声音来。
他从未见过夜雪权情绪失控的模样,并不如何激烈,但那股悲凉却反而更加深沉和真切,平白要让人鼻子发酸。
他不曾想到——或者说是无法相信,夜雪权那块不能碰的逆鳞,竟会是“魏俨”二字。
沉默之中,四面墙壁的竹管中蓦地传来水流的闷响,却并未触发外壁上的机关,而是继续哗哗地流淌而下。听声音倒似是流向了他们脚下,但水道很可能埋在铺地的石板之下,是以地面上并无水迹。
水声在中央的圆形浮雕处汇聚,片刻之后,凤首上那只微阖的眼睛忽然睁开,拢起的翅膀在隆隆的机括声中缓缓向两边舒展,最终变为昂首高飞的姿态,露出了翅膀之下掩藏着的、不知通往何方的漆黑暗道。
第130章 山河(下)
这种程度的机关已然不足以让夜雪焕惊讶,但那黑洞洞的地下暗道让他不期然就想起了皇陵的入口,冷不丁一阵后背发麻,悄然往后退了两步。
就这么片刻的工夫,夜雪权已经冷静下来,不再与夜雪焕争辩这些谁也理不清的感情之事。他大抵也觉得自己方才太过失态,此时唇线抿得很紧,脑袋撇向另一边,平静道:“此暗道通往宫外,路程不近。我之前已经吩咐过颜吾,午后便会着人去百荇园,知会蓝祈你要晚归。待魏俨回来,我们早去早回。”
话说到这个份上,夜雪焕也颇觉尴尬;他对夜雪权和魏俨的关系判断的确过于草率,没想到夜雪权看似漠然无谓的态度之下,竟会是如此不堪触碰的痛处。
回想起来,他这些年久不在丹麓,与夜雪权和魏俨的往来交流都极少,若非庆化末年太过动荡,他或许都察觉不到两人之间有这种不同寻常的关系。而在看破之后,他也并未说破,认为那是他们自己之间的问题,他们会自己想办法克服。
他自己在情场上太过春风得意,所以一厢情愿地认为所有人都能义无反顾,更不曾意识到有些难题根本也不是义无反顾就能解决。夜雪权的处境,魏俨的立场,还有他们彼此都极度隐忍的性子,这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阻碍,他竟是从未考虑过。
夜雪焕这些年在西北边关上脱胎换骨,而一直在皇城中沉浮的夜雪权和魏俨又何尝不是如此。
又或者,他其实从未真正了解过他们,不过是凭着少时的印象,满以为他们都还是原本的模样。
他终于意识到,或许自他远离皇城、奔赴西北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注定不会再是同路人。
他没有资格指责魏俨优柔寡断,亦没有资格指责夜雪权情利掺杂;至少在弄清全部的事实之前,他不该如此失控。
说到底,他还是无法真的只与夜雪权保持君臣关系,无法割舍这份手足之情;如果夜雪权能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能拿出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他甚至还可能谅解和认可他的选择,会帮着他坐稳皇位、捍卫皇权。
就如同他无法真正去恨楚后,他其实也无法真正去恨夜雪权——又或者说,他已经无法像从前一样无所顾虑,就连怨恨都要怨恨得有尺有度、适可而止,至少不能影响了他和蓝祈的一世安稳。
两人之间陷入了短暂的僵持,好在魏俨不多时就回到了暗室之内。
九十九阶的高台,即便魏俨身强体健,跑个来回也不免微有气喘,额上浮着一层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