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解契(267)
他全程都没提半点自己的想法,可一旦开口,便成定局,再不容任何人置喙。
议事既毕,众人鱼贯而出。颜吾一直候在门外,见御书房开了门,便上前行礼,将夜雪权扶了过去。
所有人都各有所思,也无甚攀谈讨论的心思,寒暄一阵之后便各自散去。夜雪权本就深居简出,温和低调得仿佛他今日就是个旁听的,慢悠悠地回他所居的拾岁殿。
夜雪焕与卢秋延一道,还要具体讨论一些此案的细节。
卢秋延此人极有想法,之前任刑部尚书时就屡有提议,认为当今的重央律法尚有诸多漏洞,如今成了左相,更是有意大修法政,奈何上头那位最不喜这种大刀阔斧的作风,只能从长计议。此次赵英一案震惊朝野,他有意要以此做做文章,夜雪焕自然乐见其成。
四部尚书又在面面相觑,说起来都是朝廷大员,可在这御书房门前,他们也都不过是蝼蚁。尤其是礼部尚书,没能帮右相扳回一城,此时心里七上八下,忐忑极了。
刘霆倒也没理会他,神情淡漠,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把太子喊了过去:“泉幽,你送我出宫。”
夜雪渊应了,上前搀住了他的胳膊,光看动作倒真像是一对亲密无间的爷孙,却处处都透着一股子疏离。
刘霆年迈,又身居高位,拥有在宫内乘坐车辇的特权。夜雪渊扶他上了车,两人在车厢内相对而坐,半晌无言。
平心而论,若单从一个外公的角度而言,刘霆绝对是称职的。当年正是楚后如日中天的时候,刘家势弱,刘霆也并无今日的地位。楚家和南宫家都有世袭的爵位,唯有刘家世代都在官场沉浮;虽然在实际操作上未必就不占优,但也明显能看出夜雪氏对刘家的防备之心。
后宫三妃之中,刘妃脾气最大,气焰最盛,却反而最没心计,更没什么主见,自然也无法为自己的皇子谋到什么实际性的利益。楚后自不必说,南宫雅瑜也经常会给她软钉子吃,但若要论手段,她又是绝对斗不过的,去找皇帝告状就更不可能,所以往往只能自己在寝宫里骂骂咧咧。
夜雪渊有时回头想想,自己与夜雪焕的多年龃龉大概都是因此而来,因为在母妃那里耳濡目染,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并不如他,心有不甘才会处处与他作对;而以夜雪焕当年那张狂的性子,自然也不会让着他,于是逐渐便两相生厌。
夜雪渊幼时并不受朝中待见,但刘霆对他却的确是慈爱的。他亲自替他选伴读,亲自带他去太学府拜会太傅,刘妃无法教会他的为人处世,他都从刘霆那里学到了。他曾经一度把这个外公看得无比高大,觉得他风趣、睿智、胸怀天下,把他当做自己不得志的人生里的一根支柱;然而当他成了太子、刘霆成了右相之后,他却逐渐发觉刘霆对他的期待似乎并不单纯,从前对他的各种教导也总有些微妙之处,而这种违和感终于在他大婚之后彻底爆发。
刘霆不断催促他,要诞下子嗣才能稳固东宫之位;太子妃却提醒他,在真正掌权之前,子嗣同样会成为威胁。并非是孰是孰非的问题,不过是同一件事的正反两面;但刘贤获罪以后,刘霆因教养不利返家思过,他陪着刘妃归宁,无意间看到刘霆怨毒的眼神,听到他与刘妃说了一句“他们夜雪氏”,突然之间就寒了心。
他终是明白过来,无论他与刘霆多么亲近,无论刘家能给他多少,他始终都是姓夜雪的。夜雪氏是君,而刘家是臣,有错自然就要受罚,所以刘贤被流放,他虽觉惋惜,却不觉有冤。刘霆在朝会上当众将刘贤革了家谱以表决心,夜雪渊原以为他是真的大义灭亲、心存公义,然而那时却发现他不过是在自保,是为了向夜雪氏表态,实则心里却满是恨意。
当然易地而处,夜雪渊也很能理解,为人父母,子女遭难自是难过的;但为人臣子,君主依法惩戒,他心怀怨怼,便是僭越,是大不敬,是不忠不义。
夜雪渊是太子,他的使命是守住夜雪氏的江山,是要替夜雪氏的子民谋福,而不是为刘家、为刘霆谋福。
所以,他对于刘霆而言是外人,是“他们夜雪氏”,甚至是他用来为刘家谋福的工具。在这一点上,太子妃看得比他通透,一旦他诞下子嗣,刘霆便有了新的、更易掌控的工具,也就不再需要他了。
一旦察觉到这一点,刘霆在他心里就再不复光辉;曾经的和蔼可亲都成了别有用心,曾经的志存高远都成了狼子野心,曾经的运筹帷幄都成了老谋深算,曾经的丰神俊朗都成了道貌岸然。
在他与刘霆的血脉亲情之间,始终还隔着一层不可逾越的君臣关系,而刘霆却想要颠覆、甚至是反转这层关系——这便是其心可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