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解契(228)
蓝祈猜到了几分他的用意,也低头行礼。
殷简知眉头扬起,本能地有些抵触,但以夜雪焕如今的性情,断不至于特地带个男宠来向他这个老头子耀武扬威;又见这少年眉清目秀,自有傲骨,不像只是个宠侍,勉强受了蓝祈一礼,才问道:“你这是何意?”
夜雪焕笑道:“太傅大人当年亲自收的学生,如今竟不认了么?”
“什么叫我亲自收……”
殷简知话说了一半,猛然反应过来,一把拉住蓝祈,依稀从那张清淡的小脸上看出了当年的影子,惊道:“你……难道……”
他一时无法相信,夜雪焕也不多做解释,故意问蓝祈道:“蓝儿,我一直很好奇,当年你究竟与太傅如何对谈,才让他老人家当场指了你做学生?”
蓝祈看着眼前的老太傅,淡声道:“太傅大人问了我三个问题。”
殷简知明显呼吸一滞,夜雪焕又问:“是何问题?”
蓝祈答道:“太傅问我,自古皆言青出于蓝,然则是否当真胜于蓝?”
殷简知彻底怔忡当场,夜雪焕无语,暗诽太傅当年也是穷极无聊,明知齐家兄弟不睦,还要故意问这种问题,想来是对他“神童”之名颇为不屑,才故意刁难。于是追问:“你如何答?”
蓝祈道:“青出于蓝,乃出于草叶之蓝,因提萃而深重浓郁,世人以此谓之胜于蓝。然蓝之一色,本为天之苍,为海之蔚,因广阔而浅淡清湛,岂是泥壤之色可以比拟。”
殷简知如同被一记闷棍敲中了后脑勺,旧忆如潮水般翻涌而来,喃喃接口:“依你所言,青之一色岂非一无是处?”
蓝祈道:“天生万物自有所用,取蓼蓝之青,可染衣作画。然天光日落即昏暗,海水捧之即透明,谁人能从海天之间取色用之?”
殷简知问:“青者劣而可用,蓝者优而不即,何者为上?”
蓝祈答:“若非向往海天之蓝而不可即,世人为何要取蓼蓝之青而替之?劣者可用而不可期,低头可取;优者不可即而可慕,仰头可望。”
一切都仿佛与当年的那一幕重合,殷简知一阵恍惚,仿佛被带回了十余年前,在东海郡的海堤之上,在苍天蔚海之间,那时他面前的幼童还稚嫩柔弱得似乎风一吹就要飘走,眼中却似有天海之苍蔚,高远无垠。
夜雪焕也不由惊叹,这番对答果真妙到了极致,以青蓝作比,直言自己优于兄长,却也始终没有踩低兄长,就连傲也傲得中肯明晰,对自己与他人都有着准确的判定和认知,眼界显然已经凌驾于多数人之上,任谁听了都要拍案叫绝。
而最具冲击力的事实是,当年的蓝祈……才不过五岁。
他忍不住想象,当年的蓝祈小小的,粉嫩嫩的,甚至可能还奶声奶气的,睁着一双黑亮的杏眼,一脸平静地对太傅说出了这番言论,让原本心怀不屑的太傅大惊失色——那模样一定可爱透了。
他本可以看着这样的蓝祈长大。他们本可以一起长大。
“果真是你……你怎么会……”
殷简知呆立当场,紧紧抓着蓝祈的衣袖,苍老而干枯的双手颤抖不止,眼中老泪纵横。
蓝祈当年虽有神童之名,但真正开始被全重央所知晓,却是从殷简知去过东海郡之后开始的。
太傅身为帝师,虽不能涉政,却能深远地影响到皇帝;殷简知当年大张旗鼓地收学生,某种程度上也是想要考验蓝祈的心性,将他从小置于追捧之下,看看他是否能经受得住诱惑。然而这学生没让他失望,学生他爹却被陡然而来的名誉蒙蔽了双眼。
齐晟光自然其罪当诛,可老太傅也曾追悔,若是当年自己不要那般高调,只偷偷把这孩子带回来培养,是否就能避免后来的一系列惨剧?是否是他的一念之差,才害得夜雪薰热毒缠身、蓝祈家破人亡?
这笔账当然不可能算到他头上,然而负疚感却在他心底压了十余年;如今蓝祈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只能让他头晕目眩、恍若隔世。
“蓝儿这些年一直在为母后办事。”夜雪焕不想过多解释,说得十分含糊,“如今事情办完,便留在我身边了。”
殷简知叹道:“当年我曾求楚后法外施恩而不得回复,只道她当真铁面无私到了这般地步,原来……原来竟是将你收为己用了……”
蓝祈和夜雪焕同时抽了抽嘴角,只怕当年楚后会看中蓝祈,还是托了这位老太傅的福。
殷简知心绪难平,抓着蓝祈仔细打量,越看越觉得欢喜,然而很快又看出了些不对味来。楚后既然洗了蓝祈的身世,自然不会让他去做什么好事,所以老太傅也知趣地没有过问。可毕竟是为楚后做事,他只以为蓝祈这“男宠”之名不过是个幌子,此时却看见他领口下若隐若现的红痕;又见夜雪焕虽然穿了件高领外袍,却也遮掩不住脖子正中那个齐齐整整的小牙印,顿时气得须眉倒竖,拔出腰间的戒尺,啪地一声抽在夜雪焕小臂上,骂道:“竖子!你母后为重央保下此等人才,却让你如此糟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