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解契(208)
他可以拖着不娶,也可以偏宠男侍,却不能娶一个男妃。姑且不论蓝祈敏感的身份,若他娶了一个男妃为正室,就算日后纳妾生子,也不会有嫡子,坏了大统,等于是放弃了皇位。作为如今储位的最大竞争者,他就是夜雪极用以威慑太子、消耗刘家的最有力的一颗棋子,就算不逼他真的争储,也必须要他拿出争储的姿态来,不可能放任他把这条路亲手切断。
明明是出于权宜,却非要拿楚后做借口,戳他心里最不能碰的痛处。
紧张的沉默之中,忽有一名内侍躬身入内,手里还托着一碗汤药,恭恭敬敬地摆在了御案上。夜雪极面露不豫之色,却还是端起药碗,几口饮尽。
夜雪焕看在眼里,淡声说道:“请父皇保重龙体。”
语气十分敷衍,一听就知道是场面话。
夜雪极哂笑一声,把药碗丢回给内侍,挥手要其退下,冷冷道:“你们一个个的若是能给朕省点心,朕或许还能多活几年。”
夜雪焕心中讽意更盛,到了脸上却成了和煦的笑意,“儿臣无意顶撞父皇,只是好教父皇知晓,有些事,暖闻做不得,儿臣却做得。”
夜雪极面色陡然一沉:“你在威胁朕?”
“儿臣不敢。”夜雪焕目光如炬,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只是有些事,儿臣——非、做、不、可。”
“……”
出乎意料地,面对如此强硬的回应,夜雪极却未再动怒,反倒怔忡了片刻,神情竟都有了一瞬间的松动。
“……你果真像极了缃绮。”他深深望着夜雪焕那双与楚后极其相似的凤目,仿佛是透过他看到了更为遥远的某处,与其说是讲述,不如说是在喃喃自语,“当年……她也是这般表情,与朕说她非做不可……”
这突如其来的叹惋让夜雪焕有些意外,却又暗暗警惕,不敢有任何大意。
平心而论,这位父皇在他眼中根本就是个典型的反面教例。楚后在世时,他连朝堂之事都消极应对,更不提是后妃皇子;楚后薨后,夜雪焕就远走西北,一年到头也见不着面,父子之情寡淡至极,这“儿臣”的自称中,“臣”的成分占了大多数。早年时觉得他怯懦无能,后来逐渐察觉了他那些借力打力的如意算盘,又觉得他老谋深算,表里不一,难以看清其真面目。
所有人都认为他与楚后之间是阴盛阳衰,但夜雪焕后来回头再想,却觉得未必如此,反而越来越觉得是他利用了楚后;作为帝王而言是极其巧妙的招数,但却失了身为丈夫、甚至是身为男人的担当,对他的最后一点敬意也消磨得干干净净。如今他却居然缅怀起了楚后,看在夜雪焕眼里只能是惺惺作态,硬的不行就要来软的,但本质却还是用楚后来压他。
活着的时候要顶在风口浪尖、周旋权势滔天的外戚,死后还要被拿来威逼自己的皇子;对于这位帝王而言,楚后也未免太好用了些。
“朕若真要阻你,有的是手段,你自己心里清楚。”夜雪极很快便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冷冷说道,“只是那并非最善之法,相信你也不想走到那一步。朕承诺过你的事,绝不食言;拒绝了的事,也绝不改口。你有本事就自己去争,再不然……就熬到朕死。”
夜雪焕听他说得如此决绝,却反而松了口气。他承诺过的事自然就是西北的军权,即是说,只要能除了刘家,他就不再强迫夜雪焕,是要争储还是拥兵自重,都由他自己决定。刘家一除,皇族没了最大的忌惮,楚家和南宫家摄于威压,也会自觉退后,这权臣当道的局面得以瓦解,皇位由谁来坐,反倒不那么重要了。
既然夜雪极自己也想要借此契机终结刘家,一切就都好谈了。夜雪焕要娶谁,于他而言根本就无所谓,他要的不过是一把可以分割朝中权势、甚至是替他与刘家正面交锋的利剑,至少在刘家倒下或是在皇位易主之前,他不允许这把利剑自己藏锋鞘内。
当年有楚后,如今有楚后的嫡子,这帝王做得也实在太狡猾了些。
然而夜雪焕很清楚,这不是单方面的利用,而是彼此之间的让步。他去做这把斩向刘家的利剑,而在那之后,他便再无约束。
“……儿臣明白了。”
夜雪焕轻吐了一口气,这一枚筹码,就算是到手了。
协议既已达成,夜雪焕也无意久留,当即揖首作辞。
推门出去的那一瞬间,他听到夜雪极在背后轻声说道:“你说朕躲在缃绮身后……你自己又何尝不是?”
像是诘问,又像是嘲讽。
夜雪焕拢在袖中的双手蓦地握紧,却终究一言未发,头也不回地出了御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