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前的三日,虚空主持终于结束了僧人的羁旅云游,回到了他曾受具足戒的大慈寺。
霍平枭没惊动宫中的任何人,只携了两个侍从,穿着低调地来到了寺中。
虚空刚刚结束禅讲,得见霍平枭竟主动踏足佛寺之中。
男人穿了件黯色的弁服,身上也未戴任何华贵的佩饰,可身量挺拔地站在那处,却依旧贵气逼人,一看便身份不凡。
虚空颇感意外,刚要开口唤陛下,对他施礼,霍平枭却朝他摇了摇首。
“既是入了寺中,我便只是个寻常的香客,来为我的妻子祈福。”
远处寺塔,传来悠沉的钟磬之音,声止,男人低沉的话音亦落。
虚空的神态一贯平和,此时此刻,在听闻霍平枭说的这席话后,他的眉间不禁一动,沾染上了惊诧和讶然。
霍平枭这人,向来不信鬼神乱力之语,所以他在登基后,靖朝的佛法也没前朝那般盛行。
可这一世的他,竟然为了阮安的眼疾,来到佛门之地,不称朕,而是自称为我,要为阮安祈福。
怪不得他自结束云游,回到西京后,霍平枭就命户部给寺里拨了笔银子,命人将这里的禅房都修缮了一番。
虚空的思绪仍处于震惊中,霍平枭的神情却恢复了年少时的桀骜和不驯。
他低笑一声,无奈问道:“我说虚空大师,都说你是当朝活佛,你说我是拜你有用呢,还是拜殿里的那尊大佛有用?”
虚空的眉目恢复了平日的温慈,双手合十,温声回道:“心诚则灵,况且陛下毕竟是九五至尊之身,贫僧只是个凡人罢了,受不起陛下的叩拜。”
二人结束谈话后,霍平枭只身走到立有镀金大佛的殿中。
他跪于中央蒲团,学着虚空适才的模样,也将双手合十,神态虔诚,仰首看向了那尊大佛。
他做此举,与其说是转变了信仰,倒不如是说,如今的他,为了阮安的眼疾能够得以疗愈,宁可折下向来倨傲刚硬的身段。
为了阮安,他什么事都可以去做,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哪怕他一直不信神佛,在从前,也说过诸如见佛杀佛这类狂妄的话。
可如今的他,却跪在了他曾蔑视的大佛之前。
他做了这天下之主,成了九五至尊的皇帝,却终归只是凡人。
而今的他,便如适才同虚空所讲的那般,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男人,一个深爱着他妻子的男人。
他来到佛前,是以丈夫的身份,在为他的妻子祈福。
大佛的那双伏羲眼瞳仁微垂,神情依旧似慈带威,平静地端详着人间的一切。
无需向任何人跪拜的伟岸帝王,不仅跪在了大佛身前,还朝它重重地扣了首。
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后,霍平枭亦想起在前世时,阮安曾在他出征前,多次在佛前为她祈福。
她为他许的那两个愿望,早已深深地铭刻他心,此生再难忘却。
而他跪于佛前,心中却只有一个愿望——
惟愿吾妻阮安,眼疾痊愈,岁岁平安。
霍平枭在佛前跪了三日,期间未尽水米,许是因为他的诚意感动了上苍。
又许是因为孙也医术高超,不亚于其父,三日后的换眼术很成功,阮安饮了太多的麻沸散,头脑昏沉,眼前被缠上绷带后,就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及至术后的第五日,那绷带才能被拆开。
孙也顺遂地为阮安行完换眼术后,霍平枭即刻下旨,要赐孙也爵位,封他为侯。
出乎阮安意料的是,当年那个有些贪财的少年,却婉拒了霍平枭的好意,对太医院院判的这个主官,兴趣也不大,也没要黄金万两,只肯收霍平枭二十两银子。
阮安不解地问他为什么。
孙也不以为意地答:“我们虽然是铃医,却也不能失了气节,娘娘从前教我医理时,就总拿大医精诚里的话来告诫我。就算陛下现在是皇帝,不缺银子,我也不会漫天要价,该收多少诊金,就收多少诊金。”
阮安失笑,赞许似地夸他一句:“你这几年倒是长进了,不过陛下赏你的可是爵位,你真不要吗?”
孙也很有志气地说:“当然不要,要是做了侯爷了,那我还怎么给别人行医?”
“再说,阿姁你都做了皇后了,即将要发行到民间的那本医书,不也是叫铃医录吗。我是不会忘了自己的根源和本分的,也从来没因为铃医的身份感到自卑过,往后啊,我依旧会带着我那个生锈的虎撑,跟你和父亲一样,在各地游医。”
阮安觉得孙也的话倒是比他几年前更多了,这股子啰嗦劲儿,不禁让她想起了孙神医。
少年再过个一两年,也要加冠成人了,也不知他到底长成什么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