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身铃医打扮,本就容易被人轻视,众人一看她是个老妇,更没人将她放在眼里,在别的医者对官员侃侃而谈,献出计策时,她却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阮安记得,那时的她既愤慨又无奈,只得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鸩杖。
坐于上首的霍平枭却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往她身前走来,他沉重的战靴踏在地面时,发出铮铮之音,颇带金属质感。
霍平枭没摆任何王侯架子,低声问她:“老人家,你有何策?可与本侯先说。”
阮安犹记得,少年的嗓音很沙哑。
可他说话时,却很轻易地就能让听者专注。
他的身上带着血腥味儿、铁锈味儿,和焦糊的硝烟味儿。
似暴烈炎日下,大地在皲裂时散发出的气息,并不难闻,刚阳又带野性,铺天盖地朝她发顶上方袭来。
阮安的心猛然跳了数下,震动又发颤。
原以为霍平枭刚刚经历过一场戮战,他身上透的杀虐让她感到颤栗。
后来她才知晓,那种感受并不是在他威压下的恐惧。
那叫心中悸动,叫动了男女情思。
眼前英俊硬朗的青年将领,与昔日那个骄子少年的身影渐渐重合。
霍平枭走到她身前,阮安亦将思绪从遥远的记忆中拉回,耳旁划过他低沉话音:“本侯再分配两个医工给你,你去救治他们时,尽力便好。”
阮安颔了颔首,没再耽搁,即刻提着药箱走到了那几个伤患身旁,她的药箱里有全套的针、剪、砭石刀、钳、凿等医具,还有足够充沛的桑白线和麻线。*
出乎阮安意料之外的是,按照孙也教她的法子动手实操时,她并没再像以前那般,过于畏惧人体腹部内的血腥之状,等进入状态后,动刀割秽、穿针引线的动作反倒越来越熟稔。
随军之前,她还按孙也的叮嘱,特地备了几副起到防御之用的羊皮手套,以防在动刀时戳破自己的手。
阮安怕天黑自己会看不清,所以给一名伤患缝完断肠后,又马不停蹄地去为另个伤患做接肠术。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给最后一位伤患缝补好了肚腹,伤棚外的天色逐渐暗沉
阮安的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下,伤棚内的其余医者仍忙不迭地在救治伤患,有被霍平枭分派过来的兵员端着粥米,帮助医者给受伤的战友们进食。
医者也终于得空,能休息片刻,进完粥米再继续抢救伤员。
梅殊见她给最后一名伤员缝补好了伤口,主动给阮安递来了一碗粥。
阮安刚要接过,忽觉眼前突然一黑,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醒来后,阮安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又宽敞的床榻上,身上穿着面料柔软的寝衣,四散在枕头上的长发也散着淡淡的玫瑰香气,身上恢复了洁净,因是有人在她昏倒后,帮她清洗了一番。
她艰难地用手拄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房中有个面孔陌生的女子穿着婢女的服饰,见她转醒,忙兴奋唤道:“侯爷,夫人醒了。”
阮安这才意识到,原来她在晕倒后,直接被霍平枭带到了边地的馆驿里。
婢女禀完话后,霍平枭很快赶来。
未等阮安看清他面庞,男人就径直将她横着身子抱在了腿上,修长的大手顺势攥住了她有些冰冷的小手。
他温声问:“饿没?”
阮安刚醒,身体还有些虚弱,说不太出话来,只点了点头。
很快,婢女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粥。
霍平枭将它接过后,要主动喂她吃。
阮安一开始还由着他喂,可他的那只手,平日舞刀弄枪倒是灵活,给人喂粥时,却粗笨的很。
她恢复气力后,无奈地从他手里夺回了粥碗,准备自己吃,心中却仍惦念着那几个伤患的状况。
刚要开口询问,似心领神会般,霍平枭主动提及了此事,低声说:“那九名伤患,你救活了七名,我刚才派人问了,他们的情况都很稳定。只另两名将士的伤势过重,我已命人将他们厚葬。”
阮安温吞地吃着粥,再度点了点头。
一将功成万骨枯,打完仗后,不可能会没有牺牲的兵将,她能做的,就是尽力挽救他们的性命。
——“等局势稳定下来后,我们要个女儿吧。”
没来由的,霍平枭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阮安没说拒绝的话,却搞不太清霍平枭为何会对女儿有这么大的执念,生男生女这事,要靠缘分。
霍平枭这么说,她都有些怀疑,他到底知不知道,女儿不是想生就能生出来的了。
“希望她生的像你。”
他嗓音低沉,目光灼灼看她,又说:“我没记清你小时候的模样,只能通过她来弥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