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95)
于是,她怀了孩子。静谧的夜里,他伏在她身上听隆起的腹中发出的声音,猜这是男孩还是女孩,商量叫什么名字好呢
就这样,直到那一天,她躺到产床上。医生说来得晚了些,孩子出来了,弹了很久的脚底心才哭起来,声音细得像小猫。但她的血止不住,不停地滴落到产床下面一只洋铁皮桶里。暗红色的液体浮浮沉沉,她像是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惨白的躯壳。他悲痛欲绝,只觉这就是阿鼻地狱。
那几年在巡捕房做下来,他自以为已见过许多悲欢离合。苦主来认尸,盖布揭开,人厥过去,等到再醒来,只会发出动物一般的嘶嚎。可他偏偏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怕吓到孩子。
那个只有他两只手掌那么大的孩子,头发湿漉漉地黏在一起,脸上嫩红色的皮,好像气喘大了都会破似的,却又握紧了一对细小的拳头,拼尽全身力气地在哭,整副小小的躯体和着哭声颤抖。
护士从产房里抱出来给他看,说是早产,只有四磅重,想要养活就得放一种育婴暖箱,美国货,用一根管子冲热水进去,日夜有人看护……
“小姐……”有人叫她,打断了她的想象。
欣愉回头,抹去泪水,才发现是之前在电车上看见过的那个外国男人。
这一次,她已经可以确定,他是巡捕房的侦探。父亲也穿过像这样大一号的西装,因为里面还要背枪套。
这一次,他直接朝她走来,对她说:“小姐……”
她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
“钟小姐,我知道你听得懂……”他用英文对她说,声音并不高。
“我不认识你。”她匆匆回答,想要甩开他。
但他跟上来,走在她旁边,说:“我也知道你是什么人,你都做过些什么。沪大商科,女子银行,没有你,他们不可能做出那些东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否认。
“我想要的不是你,所以才会在这里跟你讲话,”他无视她的回答,继续说下去。
她懂他的意思,否则她现在应该已经坐在巡捕房的审讯室里了。
她终于停下脚步,这时候才认出自己正在走的这条路,是去往血巷的方向。
恍惚间,耳边又是程佩青在对她说:你真的很好很好,让我想起你父亲。
不是的,她在心里回答,我不好,一点都不好。
第45章 Lion Ridge(5)
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控制的呢
是她离开土山湾去找林翼的那一天还是后来在五福弄的三层阁里,她盘膝而坐,轻扣楼板的时刻又或者是后来的后来,他们在太平码头租下一支划子,一径往东,驶向开阔江面的那一夜。
农历新年过去,清帐分红的时候说过的话好像已经被忘记了,她按照格雷格传来的要求,先后做了两套文书,买卖合同,银行单据,轮船装货和码头提货的清单。英文的,法文的,中文的。铅印,油印。江海关的朱章,外国公司的蓝印,还有毛笔书写的汉字签名,一切齐备。
而后,她停下来,不再做了。还是那句话,让格雷格去跟那位朋友讲,他要的东西都能做,只是条件要另外谈过。
当然,这一次,话是由林翼出面说的。
“你不能跟他谈条件……”格雷格惊骇。
但林翼只是道:“没有什么是不能谈的。”
在租界做夜场生意的外国人自成一派,当时上位的那个外号“蓝皮”,是 marine 正装的俚称,区别于 navy 的白色。此人传说曾经就是陆战队员,讲话也的确带美国西部小地方的口音,却又用醋酸蚀去了全部指纹,绝口不提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不管能不能谈,林翼还是让格雷格传了消息,但得到回答不是见面的时间地点,而是一粒子弹。
在某一天他从 Lion Ridge 走出来的时候,打在他左肩上。
是步枪从很远的地方打的,不曾伤及要害,却也没有对穿。
因为不好惊动巡捕房,他只让常兴送他去了一家西医诊所取子弹。两针吗啡打下去,行手术的时候还是疼得打颤。他身体奋力弓起,护士按不住。饶是常兴声音都在抖,说:“行不行啊,要不还是去医院吧”
倒是她,干脆跨坐到他身上,整个人压上去。
消毒用的黄药水冲淡了伤口周围血迹,医生的再一次把镊子探进去,更深的探进去。他在她身下挣扎,她死死盯着他说:“你别动,就好了,别动。”
他真的没动,面孔白得像纸,嘴唇大开,只剩下出气。她压着他,看着医生的动作,像是能体会到那略带粘稠的潮湿的感觉,发烧一般的体温,紧裹着她的手指。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他失去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