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89)
欣愉这才想起来还有一只红纸包,打开来看,里面是张支票,金额写明十块银元。
“那薪水呢”有琪继续打听。
欣愉又笑了,摇摇头。她的薪水还是跟从前一样,比男练习生少五块,转成正式之后,少十块。
夜深,关了灯,她闭着眼躺在宿舍的铺位上,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是因为积聚已久的疲劳,也是因为喝了酒。但整个人却还是没有丝毫的睡意,脑中尽是比赛和酒席上的情景。她听见说,申商储行也派了代表参赛,也看见贵宾席上摆着写了名字的纸牌。但她一张一张地看过去,没有她想找的那个名字。
又过了几日,沪大开学,欣愉升到二年级。
忽有一天上着课,外面喧哗起来。她隔窗望出去,看见有学生在走廊上跑,手中拿着报纸号外,嘴里喊着什么。等到有同班的问清楚了回来通报,才知道是北边传过来的消息——前一天晚上,日本关东军突然炮轰中国东北军北大营,沈阳打起仗来了。
那一堂刚好是严承章的课,教室里乌泱泱坐满了人。学生们群情激愤,都在等他说些什么。
严先生却好像并不意外,说:“从 1929 年纽约股市崩盘开始,就应该看到这一天了。世界经济是一体的,日本也遭受了严重的危机。经济上的问题势必带来政治上的困局,内里的矛盾没办法解决,那就只有到外面打仗。而且,这对他们来说恐怕是最好的机会,可以打破一战之后凡尔赛华盛顿体系的束缚。因为现在英国和美国也没有钱,不会轻易插手别国的战争。”
欣愉听着,忽又想起知微的那句话来,世界上所有的事侪是因为铜钿。
但其他学生大失所望,觉得严承章马后炮,认为他事不关己。也有的纯就是坐不住了,收拾起东西要走。
严承章并不留他们,背身过去写板书,任下面人来去自由。等他再回身过来讲课,座位已经空了大半。欣愉和沈有琪仍旧坐在原处。
因为是第一排,严承章看着她们问:“你们不走吗”
有琪摇摇头。
他便开始讲课,还是像平常一样。
她们便也打开本子,记着笔记,也像平常一样。
那一堂,讲的就是经济危机。许多年之后,钟欣愉仍旧记得严先生说的那个美国人的故事。
小女孩问母亲:“天这么冷,我们为什么不烧炉子”
母亲回答:“因为我们没有煤了。”
小女孩又问:“为什么我们没有煤爸爸不就是挖煤的吗”
母亲说:“因为爸爸失业了。”
“为什么爸爸会失业”
“因为煤太多了。”
…………
“从 1929 年开始,就应该看到这一天了,”严先生又说了一遍,“只可惜我们什么都没有做……”
随后的几天,报纸上不断登出新的消息,日军已经占领了东三省。
欣愉去银行上班,电车一路开过去,到处都能看见有人集会游行,搭了台子站上去讲话,拉出各种各样的横幅——“山河破碎,抗日救亡”,“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强占东三省”, “驱逐帝国主义在华的一切海陆空军!”
日商码头和日商纱厂的工人也开始罢工退厂。各界人士都派了代表在报纸上发表宣言,号召整体罢工、罢课、罢市。
紧接着便有不少大学停了课,成百上千的学生跑到南京去请愿,见了蒋介石,又见了于右任,提出“对日宣战”的要求,但得到的只是“一定尽职办理”的承诺,以及“用心读书”的规劝。
于是,罢工、罢课、罢市的浪潮不见停息的迹象。于是,又像几年前一样,巡捕房派了大批印捕华捕出来,用警棍和水枪冲散人群。
南京路是最热闹的地方,自然最不太平。女子银行里的人也担心起来,比如要是哪一天当真被迫停止营业,薪水是不是会停发或者打个折头,只发一半
隔壁位子上的老柜员知道欣愉在沪大读书,总以为学生都是激进分子,话里有话地说:“你们勤工俭学的倒也算了,我们可是要靠这点钱养家吃饭的……”
欣愉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觉一切都有其道理,一切又都无能为力。
也是在那一天,傍晚下了班,她和沈有琪一同回杨树浦。
她们在二路电车上看见一个外国人。那人三十多岁,戴一顶礼帽,西装外面披着风衣,看起来完全不是落魄的外国阿飞模样,却和她们一样,坐了二等车厢。后来,她们在外滩总会换了八路车,又看见了这个人。
沈有琪也注意到了,偏过脸来,轻声对欣愉耳语:“这幅打扮,是不是巡捕房的暗探啊”
欣愉摇摇头,答:“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