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79)
知微再加上一条,太穷。
怎么什么都能扯到钱上去啊她又笑了。
知微却不屑,说本来就是这样的,天底下的事情讲到最后,侪是因为铜钿。
她没有反驳,因为很多事到了最后,都是给知微说中了。
回到女校,恍又是另一个天地。
那时,上海的女中已经开始流行穿校服。隔壁圣玛利亚是阴丹士林蓝,中西便选了豆绿。棉绸质地,带着点光泽,一群女孩子一道穿起来,好似一盘子煮青豆。
临到毕业典礼,却又要做白旗袍。
所幸知微手头阔绰,白旗袍,尼龙袜,丁字形白皮鞋,配了一整套。
且是在迈尔西艾路找的时髦裁缝,欣愉还记得那里有屏风一样的试衣镜,可以摆成一个钻石的形状,给她照背后的样子。镜中映像交叠,她看着一身白的自己,知微也看着她笑。
到了颁毕业文凭那一天,女校请了一位留洋归国的著名学者在仪式上演讲,开头还是期许未来的套路,谁知讲到后面突然拐到“天乳运动”。学者说,没有健康的大奶奶,就哺育不出健康的儿童。
台下女学生有的震惊,有的忍着笑。校长和校董在一旁睚眦欲裂,又不能拦阻。这人是他们卖了大面子请来的。
欣愉听着,只觉讽刺。她分明记得看见过报纸上的报道,也是这同一个人,在沪西某间男校的毕业典礼上讲,各位同学离开学校之后,还应珍惜时间,不要抛弃学问。
怎么到了她们这儿,就变成了哺育儿童的大奶奶
但再想想,也难怪了的。
书读到高中,不少女学生都有了未婚夫。学校也网开一面,给予家人一样的待遇,每周一个下午,允许入校探望。
同学之间也都互相知道,且最喜欢拿这种事打趣。有些脸皮薄的女孩子就连读课文都要避忌未婚夫的名讳,如果给先生叫起来,正巧碰到要念那个字,便会站在那里红着脸不说话。
每次碰到这样事,周围人都会笑起来。欣愉也觉得好笑,同时自我安慰,虽然没有人来看她,但她也没有需要避讳的,随便读什么都可以。
仪式结束,毕业文凭卷成一卷,扎了蓝丝带,交到她们手中。她跟其他人一起,站在学校里拍照。
仍旧是一个人,没有家人陪着。但隔着操场的铸铁围栏,她望见一辆轿车停在外面。红车身,黑雨篷,虽然离得远,她还是认出车牌子是菲亚特。但她朝那里走过去,车子已经开走不见了。
毕业典礼之后,旁人陆续离校,只有她还住在原来的宿舍里。是先生知道她的境况,特别许可的。但舍监每次看见她,总还是要调侃几句,说:“钟欣愉你已经毕业了呀,怎么还不走呢”
她笑笑,不想解释,总是早出晚归,能避则避。
其实,那个时候,她已经考取了沪大商科,只等那边注册入学,从一个宿舍直接搬到另一个宿舍里去。
沪大末了一次面试,见了一位严承章教授,听说她是土山湾出来的孤儿,荐了一份勤工俭学的工作给她,是南京路直隶路口的女子储蓄银行。
经考试录取,练习生月俸十五元。对她来说,已经太好太好了。而且,那一年,申商储行没有招考。
银行入职,要填履历。看见父亲一栏,她停了一停才写上钟庆年的名字,然后在下面的格子里添上“身故”两个字。
手续办妥,发下来一张铅印的职员证。上面虽然写明了是练习生,却也有模有样——她的名字,她的黑白小照,分行经理的签字,以及银行的印章。
她拿给知微看,说要么我不读大学了,你以后也不需要再做那些事。
知微却是笑起来,说你倒是替我打算得蛮好。
她不知道再说什么,学费还是从知微这里来的。
最后,也是知微对她说,你放心,我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
那天夜里,她们做了一个梦。
恍又回到七周岁生日的那一天,手拉着手,站在大世界的哈哈镜前面,一个胖一个瘦,一个长脸一个长脚,望着镜中的彼此笑得停不下来。
第36章 女子银行(2)
正式上班之前,女子银行借了附近夜校的教室,给练习生开课。
第一天,分行经理来给他们讲话。
那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名字叫虞胜男。人如其名,不化妆,头发也不烫,只梳溜光的低发髻,穿一身格子布旗袍,站在台上说:“每个妇女都应当有自己安身立命的职业,从做学生的时候开始,就确立自己的志向,并且不放松地朝那个目标努力……”
话说得很振奋人心,欣愉也是给振奋到了。
但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女孩子把头歪过来一点,轻声对她耳语:“你知道吗男练习生每个月比我们多五块大洋,转成正式工之后,多十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