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72)
那是 1927 年的春天,很多地方都在打仗,上海也闹罢工,闹得很凶。学生和工人上街游行,巡捕房开了枪,南京路上死了许多人。紧接着便戒严了,连女校都停了课。
欣愉拿着小包袱回到土山湾,正好赶上雪芮安发初愿,把头发包起来,做了初学修女。
仪式之后,回到大屋里,欣愉是想说些什么的。雪芮安却已经想开了,笑对她道:“你能去读书,是你自己的本事。”
后来,钟欣愉总是想起这件事,或许就是因为这么一个讨巧而自私的决定,改变了她的一生。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知道究竟是好还是坏。
几天之后,学校尚未复课,艾文却来了,骑着他那辆凤头脚踏车,从贝当路一直找到土山湾。门房从外面叫进来,欣愉和知微跑出去,看见他,立刻就明白了,是杰米。
她们跟着他一起赶过去,进了门就听见用人在讲:“昨天还好好的,吃了一只青团,到了晚上有些不舒服,叫西医过来打了一针,半夜人就不行了。”
似乎还是那种固有的逻辑,所有的病都是给医生看出来的,却又好像在暗示着什么,杰米的去世有那么点蹊跷。
而后,便是律师来读遗嘱。直到这时,欣愉才明白了杰米那天对她说的话的意思。他给她们留了两万块银洋,但也许就是因为太多了,以至于她们最后什么都没得到。
也是律师来跟她们谈,说杰米的亲属对遗嘱提出了异议。如果她们坚持主张权利,那就得上美国驻华法庭打官司,那会是一个相当长的过程。而且她们需要另外请律师,最后结果如何也不一定。但如果她们让步,那原本的约定还是作数的。他们会供欣愉读完中学,学费以及生活费都包括在内了。
欣愉选择了让步。
律师离开之后,知微冷笑着说,四年,读了几万张报纸,什么都没得到。
欣愉不许她这样想,说我本来也没想过会得到钱,而且中学还是会让我念完的。
那以后呢知微问。
欣愉说,中学毕业就可以出去做事了。
做事又怎么样知微反问,十个红五星换一朵小红花,十朵小红花换一块赤豆崇明糕,十块赤豆崇明糕换一块红烧肉……
她又像从前那样唱起来。对有些人来说,也许一生都只是一场徒劳。人家只要挥挥手,就把你的东西夺走了。
那天夜里,她们回到土山湾。知微坐在不点灯的走廊上,反复地玩着一副扑克牌,洗牌,发牌,拿在手里捻开,反反复复地。
偷了他一副牌,不用还回去吧。她问欣愉。
欣愉摇摇头,知道知微也是难过的,只是不会表现出来。
去成为你注定要成为的人,做你想做的事,永远别让人对你指手画脚。那天夜里,知微反复地想着这句话。也许是因为这几年日子过得太好,害她把本来应该做的事情都忘记了。
第33章 五福弄
第二天,知微算了算身上剩下的零用钱,一个人离开从土山湾,转了两趟电车,去跑马厅。
不出意外,那里是真的什么都不剩下了,包括齐先生的苏裱铺子。
她去跟相邻店里的人打听,才知道老板身体不好,前几年结束了生意,回苏州乡下去了。店里的徒弟也都已经出师,各自谋生。
“几个徒弟都去了哪里呢”知微问。
人家摇摇头,说不大清楚,但做他们那一行的,大都是在华界南市文庙那一带吧。
知微便又找到那里去,书画装裱,诗笺信纸,一家店一家店地看过来,打听有没有一个叫林翼的伙计。
前一阵大乱,南市是打得最厉害的地方,此时不少店还未复业。她一连去了几天,问了几处,一无所获。细想也不奇怪,算起来他不过就是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店伙,有几个人能认得他呢
直到有一次,看见店堂后面有人在裱画,她才想起另一条线索——齐先生那块得意的阴沉木。收了木头的人,多少会知道一点苏裱店学徒的下落吧。
女校里有位教美术的先生,在书画界颇有些名气。她便借了人家的名头,说是有幅长卷需要装裱,去跟那个伙计打听,此地哪家有十尺朝上的阴沉木板
“这位小姐,你当阴木是什么哪里有这么大啊长卷都是装在架子上裱的。”伙计看她学生模样,笑她不懂。当然,也有可能是同行相轻,就算知道,未必肯介绍她过去。
她也笑笑,出了门,再问下一家。又走了几处,还真给她问到了。有位老师傅告诉她,要裱这个尺寸的长卷,得去河南路上的其云斋,江浙一带独一家的。
听到这个“独一家”,便知道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