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27)
但后来忆起当时,知微却总是说:“那天睡着的人其实是我,你是拖着阿爸的衣角走回去的。”
欣愉觉得不对,她分明记得那腻腻的汗意,温热的风,父亲宽实的肩膀,艳阳下闭着眼睛都能看到的一片金黄。以及醒来时,发现脸上和手上黏黏的痕迹,舔一下,还是甜的,是酸梅汤的味道。
可再转念,又是不一样的画面。她同样也记得自己拖着父亲的衣角,走过宽阔的敏体尼荫路和爱多亚路。那时,路边只有些碗口粗的小树,树荫还很细碎,午后耀目的阳光坦坦荡荡地洒下来,晒得她双颊发烫。
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她也不确定了。
只记得那天夜里,父亲拿出新书包,还有新买的白羊毫笔,一块砚台和一截子徽墨,说是送给她们的寿礼。她们把文具装进书包,再把书包背在身上,对着玻璃窗照自己的影子,想看看是不是也像那些上学的大孩子一样神气。
又隔了几天,父亲带她们去培华学堂考小学。
学堂里的先生问她们几岁可认得字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先生,话说得很和气,也不是什么难答的题。欣愉却紧张得想吐,还好有知微握着她的手,才让她镇定了一点。可过后知微又要笑她,说:“这有什么好怕的”
但不管怎么样,她们还是拿到了培华学堂的蓝布校徽,就连过生日拍的照片也洗出来了。
相纸被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四周有精致的白色花边,围着一方黑白灰的画面。画面中,她们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两两相望。身上穿一色式样的小褂子,梳一色式样的学生头,脸上带着相似却又不同的笑容,一个是一望见底的天真,另一个却透着些狡黠。
欣愉想象,如果老板把这张照片摆在橱窗里,路过的人停下来看一看,大约也会议论:这一对双生子,不是长相一模一样的那一种。
第12章 镜中人
林翼不语,带着钟欣愉往舞场后面走。
那里也有一个出口。推开门,冷气便涌进来,外面是一条黢黑的小巷。此时天上仍旧不见星月,到处都已经被雨浸透,水从屋檐上滴落下来,在墙角的明沟里流淌,漫射着前面马路上透过来的微弱的灯光,宛如一个覆满焦油的涵洞,蠕动,吮吸,把所有误闯进来的人吞吃消解。
钟欣愉看不清路,脚下没数。林翼一手虚揽在她身后,带着她去房子后面的救火梯,从那里爬上去。她滑了一下,一把抓紧铁梯的栏杆。他的手也覆上来,拉住了她。
皮肤是冷的,手心却炽热。不知道为什么,钟欣愉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她无暇多想,只当是 deja vu。
走到二楼,推开铁楼梯尽头的门,两个人又回到光亮里,室内还是那种蒙着彩纸的暧昧的灯光,混杂着酒精,香水,以及可疑体液的气味,再加上满墙艳丽印度壁纸,地上铺的金沙大理石,其上斑驳的花纹像是骷髅的眼睛,一对接着一对,黑洞洞地望着她。
走廊两边是一个个房间,林翼用钥匙打开其中的一扇门,让她跟着他进去。
房里没有开灯,空气干净而冷冽,像是隔绝的另一个时空。但窗外分明就是 Lion Ridge 的霓虹店招,灯管焊在钢窗架子上。
借着那一点闪烁的荧光,钟欣愉看到窗口留着一条缝,夜风吹得纱帘拂动,雨滴正从那里泼进来。
她又觉得似曾相识。隐约想起许多年以前,她来血巷找知微,好像也是在这么一个房间里。但她记得那时楼底下的舞场小得多,简陋得多,装饰也跟现在完全不同。
林翼关上门,又去关窗,而后才拉亮了窗边的一盏落地灯,把墙角的暖炉开关掰下去。灯光不太亮,房间仍旧笼着一层霓虹的颜色,时而是绿的,时而又变红了。暖炉开始工作,发出嗡嗡的声响,先于热气散开的是一丝隐隐的檀香。
钟欣愉朝那里看了一眼,大日牌的,烧煤油。还有窗外对面建筑上挂着的啤酒广告,樱花牌,其实就是从前的怡和,如今换了瓶子上的标贴,打上了“日本海军专供”的字样。
这些细节总是让她觉得恐怖。整个城市随着战事的推进一点一点地改变,生活在其中的人似乎早已经习以为常,只有她这个突然的闯入者才能看出其中的区别。
“这是知微住的地方”她明知故问。
其实早就看到了那张熟悉的大铜床,以及床头柜上摆着的一盏铜灯,一小尊铜香炉,还有一个水晶小花瓶,瓶子里头插着几支银皇后。
知微有些迷信。灯,香,阔叶长青的植物,床头必须要有这三样东西,旺财运。
林翼点点头,没说话,示意她去坐窗边的沙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