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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色森林(224)

作者:陈之遥 阅读记录

而后便是轰炸武汉三镇,飞虎队的飞机在武昌、汉口、汉阳上空投下了 1500 吨的燃烧弹,大火连烧了三天三夜,四万平民伤亡。一座城市,以及其中数以万计的人命就像一粒尘埃那么渺小,说抹掉就抹掉了。

大约因为是盟军的行动,这场大轰炸并未出现在后方的报纸上,中文或者英文的都没有。

只有零星私底下的议论,说李梅和陈纳德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测试新配备的 M69 凝固汽油弹。而武汉的民居大多用木材建造,是个再合适不过的试验场。

钟欣愉不禁琢磨,程先生在美国会不会听到这个消息呢那个他曾经求学、工作、生活过的城市,现在已是一片废墟白地。

这是 1944 年的 12 月,新年前夜,她和秦未平在美国大使馆参加跨年的宴会。

“迎接胜利年”的标语又被挂了出来,但这一次也许是真的了。因为她刚刚收到上海传来的假钞,是美金,那种她和林翼曾经仿过的五美元。

“日本人没钱了。”秦未平道。

恰如许多皇帝和将军都说过的那句话: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钱,钱,还是钱。

继续打下去的基础已经没有了,1945,可能真的就是胜利的一年。

钟欣愉听得出来,秦未平的语气里有欣喜,也有凄然,或许因为这一场战争已经进行了太久,太多的人与物随之逝去。

但也是在那场宴会上,她又一次见到了曾经以为永别的人。

那时,《星条旗永不落》的音乐刚刚响起,周围的来宾都将右手按着左胸,唱得投入而动情。

她默默站在他们中间,似乎感觉到一点目光的压力。她朝来处看去。几米之外,隔着几个带女伴的军官,艾文同样垂手站立,静静望着她。

不约而同地,他们走出大厅,找了个背静的地方讲话。

“你这样走掉好吗”她轻声笑问,回头看一眼那些虔诚而自豪的人。

艾文也笑,低头对她说:“我跟他们不一样,I’m Shanghai-lander.”

西崽送酒过来,他接了,用中国话道声“谢谢”,还带着明显的吴语口音,就像从前一样,身上穿的西装潦草而宽大,甚至比从前更像那个落拓的诗人。

但他没问她当年的事,只说他自己:“我去过香港,后来又到了上海……”

是去找我吗钟欣愉想问,却没有说出来。

“都是在大学里,”艾文自动解释,“跑跑当地的报社和档案馆,找一些资料,采访一些人,是为了我当时在做的一项研究。”

“什么题目”她问。

他却不答,只是道:“我可以把那篇论文给你看。”

而后,便又说到他现在住的地方。在北碚,除去煤矿,便是国立中央大学,挑担子的矿工和各种西装旗袍的学者聚居在那里。一间一间用板壁隔出来的宿舍,师生都挨着饿,卖掉衣服换吃的东西,后面有座山,野菜甚至都来不及长成就被挖掉了。少爷就是少爷,贫寒在他口中说出来,竟也有种浪漫。

大厅里的合唱已经完结,其他宾客走动起来,看见他们,都觉司空见惯,只当是又一个美国人交了中国女朋友。

仅仅几年之隔,排华法案已经废除,民国第一夫人访问美国,时代杂志上登出她的大照片,记者撰文议论她的旗袍,她的英语演说。重庆这里也不断有名媛淑女和美国外交官、军官结婚,娶个中国太太不再是社交上的自杀了。

两个人相视而笑,也许都觉得荒诞,仅仅只是几年之隔。

钟欣愉想说,这并不是我们分开的原因。但在她开口之前,却觉得艾文也已经知道了。

秦未平来了,他们道别。但艾文还是跟她要了她的地址,说会把那篇论文寄给她。

几天之后,1945 年的新年,钟欣愉收到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那里面是艾文的手稿,写了桐油借款,写了平准基金,写了中储券的发行,以及中行别业惨案,那一场场的爆炸与暗杀。

钟欣愉坐在窗前读着,竟又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念头,没有人愿意写银行职员的故事,也许因为他们做的事太过沉闷,又欠缺高尚,说惨吧不够惨,进步又不够进步。但终于,终于,这一段还是被记录了下来,用一个学者的方式。

继而她忽然明了,艾文或许已经知道了一切,用一个学者的方式。

在那篇论文的最后,她读到这样一句话:

我试图通过这一次简明而粗浅的研究,探索中文与外文资料结合的可能,记载并且了解这一段黑暗而英雄的历史。

黑暗而英雄,她看着这几个字,反反复复。

脑中是那一年春天的太平码头,林翼把手肘搁在窗框上,看着漫漫的江水笑着,轻声地说:小时候演猴儿戏,自然也做过当盖世英雄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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