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125)
“如果你以后还想看到我,就别再说了!”
与母亲相比,艾文的声音一直不高,但谁都听得出他是认真的。
安塞太太怔住,而后掩面哭起来,说:“我刚刚做完一个手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艾文说:“我知道你刚刚做完手术,所以我想迟一点再告诉你。”
欣愉不做声,一直静静站在门背后听,脸是热的,手却冰冷,浑身都在抖。整栋房子都静悄悄的。也许所有人都在听,都以为艾文要娶一个勿街烟馆子里的妓女。
但知微好像也出现了,和她一起站在门背后,脸上带着一丝笑,说你听到了吧她以为你是来报复她的。那两万块,她也记着呢。她也许早就看出来艾文对你的感觉,心里清清楚楚自己干的那些事会彻底改变你的命运,中学辍学,去做个售货小姐,从此离他远远的。她以为你完了,你偏偏又活过来,抢走她最要紧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安塞太太总算给送走了。
艾文开门进来,拥抱了钟欣愉,跟她说对不起。
她摇摇头笑起来,说:“你为什么要跟我道歉呢”
但他看得出来她并没有那么轻松,他自己也一样,只是抱着她说:“我们不需要什么祝福,也不需要在谁的面前演戏。”
这话是对他们两个人说的。她沉默,侧首枕到他肩膀上,也在心里道:对不起。
她甚至想过辞掉顾问室的工作,艾文在哪里找到事,她就跟着他到哪里去。
他们会结婚,然后在一起生活几十年。
他将来多半会在学校里谋一份职业,比如当个不太得意的历史教师,总是拿不到长期教职,只能给混学分的学生上上课,薪水微薄。
而她,多半会在唐人街的小银行里做事,几十年之后,成为白太太那样的资深行员。总是升不上去,却也没人能顶得了她的缺。
他们生儿育女,朝朝暮暮,虽然没什么钱,没什么亲戚,很可能连朋友都没有。所幸都是性子温和的人,家庭生活算得顺遂,哪怕争吵,也只是克制地绊几句嘴。但那个念头会浮上来,一定会的,就像浊浪中的暗流——他和她结婚是因为爱,还是因为对母亲的叛逆还有她,和他结婚是因为爱,还是逃避呢
那段时间,钟欣愉总是在想象此后的余生,十年,二十年,甚至更远。至少这一部分的未来是可以确定的。
就这样,到了那一天。
那是在华盛顿,程佩青正在开会,把她叫了进去。
“你看看这个。”秦未平也在,递给她一张钞票。是法币,农行版的,面值五元。
她似有预感,但什么都没问,只是接过去,拉亮了桌上的一盏绿碧玺台灯,在灯光下检视,纸张的手感,印花,红蓝线。
“假钞,”她很快得出结论,“做得不算太好,纸张不一样,而且成色太新了,根本没经过做旧。”
“就是因为太新给人认出来了,”秦未平笑了笑,说,“钟小姐很懂钞票啊。”
钟欣愉解释了一句:“我从前做过几年银行柜面。”
“是啊,”程佩青附和,“就是因为这个,才叫她来看。那时候租界里十几种钞票在流通,柜面上做过的,个个都是专家。”
钟欣愉不想继续无关的话题,还是看着那张钞票,直接问:“哪里来的”
本以为不会得到回答,这不是她应该出席的会议。
但秦未平却开口说:“上海,一家名字叫明华的贸易公司,主要做粮食和棉纱进口生意,还在香港大量采购青霉素和奎宁。他们付出来的货款里有一部分是这样的钞票。”
她听得出这言下之意。以史为鉴,他早就跟她说过了,果然如他所料。
讨论仍在继续着。在座的还有使馆的军事副武官,渡海寄过来的材料全都摊在桌面上,有文件,也有照片。
“明华公司在日占区各地都设有分处,已经可以确定是日本人发动经济战的一环,直接受他们经济顾问室的领导……”
“……华北开办联合准备银行的时候,这个顾问室就已经成立了。我们安排过一个留日的女学生进去做打字员,但很快就被辞退。应该没有暴露,否则也不会只是辞退。日本人在经济这条线上非常谨慎,甚至超过了军事机关。作战参谋部里都有军统的特工,只有经济顾问室始终打不开局面。”
“就算进去了,可能也做不了什么。你们军统有学经济的情报员吗没受过专门训练,就连情报在哪里都看不懂。”
“农行版的法币是上海本地印的,最容易仿制。既然现在暴露了,要禁缴也不难。至于中、中、交行版,要么是美国钞票公司印的,要么是英国华德路,没那么容易能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