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110)
每次聚在一起讨论,煮咖啡总是她的工作。在她强烈要求之下,他们才分给她最简单的任务。但轮到下一次,却发现还是她做的那一部分最像样。
他们交换数据,检查修改。她一个点一个点地提问,锱铢必较地与他们争论。
“嗨,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咄咄逼人”他们笑着打断她,叫她别太激动。
“我只是在讨论问题。”她解释,明知他们只是挽尊,还是觉得无力。
作业终于完成,组员们相约去学校附近的酒馆,也礼节性地邀请了她。但她答应下来,他们又觉得意外,表情微妙地面面相觑。
几个人坐到酒馆里,聊天,抽烟,喝威士忌,渐渐当她不存在。但她没有告辞离开,一直坐在旁边听。别人大概以为她赌气,其实却不是。
酒桌上聊起杰西·利弗莫尔,一个从五美元起家,赚到五百万的股票大作手。期间两次破产,两次东山再起。1929 年纽约崩盘,他做大空头,转眼身价两亿。再到前一年,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成立,证券交易法出台,他第三次申请了破产。最近又传出消息,说他老婆开枪打伤了儿子,他自己被俄罗斯情妇起诉,而后心脏病发。是否还会有第三次东山再起的机会他们打赌。
而后又聊到最近报纸上看见的案子,纽约警察逮捕维克多·拉斯蒂格,诈骗界的圣杯,世界上最伟大的骗子,曾经卖掉过埃菲尔铁塔,发明了美钞复印机。这一次被联邦探员盯上,也还是因为假钞。他在匹兹堡被捕,当时身上穿着刺绣精美的天鹅绒烟装,看起来像一个老派的欧洲绅士。以至于 FBI 一度以为抓错了人。就连维克多自己都觉得奇怪,说:“照道理你们不应该抓到我的呀。”
说的人惟妙惟肖,众人听得都笑起来。钟欣愉却想起从前,杰米,蓝皮,还有父亲牵扯进去的那件旧案。那些疯狂的人生,攀到顶峰,又落到谷底,你以为他死了,他偏偏活过来。
“你们玩儿牌吗”她忽然开口问。
所有人都一怔,疑惑地看着她,但最后还是点了头。因为好奇。
那天晚上,她和他们打了一次扑克。此地的规则与上海稍有一些不同,她很快就弄明白了,然后当场口算给他们看,每一种组合出现的概率是多少,应该选择加注还是弃牌。盲位轮了一圈,她赢得所向披靡。
但她也只玩过这么一次。因为所有人都禁止她再参加他们的牌局,说她心算的速度相当于作弊。
自从那天之后,再也没有人不拿她说的话当回事。自从那天之后,她又退回到那个女学生刻苦却乏味的躯壳里。
此后的两年,都是如此。
除去读书,她没有朋友,也很少参与留学生的聚会,不管是吃饭,麻将,还是假期出去旅行。
也曾有两个人追求过她,一个是从北平来的,另一个是当地华侨的孩子,都被她拒绝了。华侨很快另外有了女朋友,北平留学生则在背地里说她活得像个尼姑。她自愧弗如,因为她知道自己没有尼姑的信仰。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她开始做论文,写的是外汇本位制度对纸币可能产生的影响。教授对她很宽容,也许太宽容了,每次去面见,总是说:“你写得很好,出乎我的意料。”
她甚至猜想,不管写的是什么,只要把所有单词拼写正确,就可以得到同样的评价。
临近毕业,市面仍不景气,到处都能看到失业的人。很多几十年资历的银行家办公室都接不到股票承销的业务,开始做商业票据的生意,赚不起眼的佣金。她寒暑假断断续续做过一些勤工俭学的工作,还是得靠着程先生在这里的关系。
她写信回上海,委婉地询问归期,因为国内的局面似乎好了一点。1935 年末,法币发行,一改之前的银根奇缺,市面初露昭苏的迹象。
但程佩青给她回了一封短信,叫她暂勿回国,末尾一句话:中国金融已死。
她略知道一些国内的新闻。除去发行法币之外,财政部突袭金融界。几家大银行都入了官股,说是要针对眼下的危机,施以救济。但凡是局内人都看得清醒,知道这不过就是想把民营资本国有化。控制了金融,就控制了一切。
不知是先见之明还是凑巧,仅仅几个月之后,就传来了战争爆发的消息。
那是 1937 年的夏天。
她在报纸上看到新闻,还有中国学生之间的传言。
日本人的旗舰出云丸停在黄浦江上炮轰华界,陈纳德率空军反击,许多市民聚到江边观战,都以为炮弹绝对不会落到租界里。但仅只一瞬间,遍地都是残缺的肢体,被气浪抛得到处都是,烧到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