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106)
说是防空洞,其实只是个半地下室,平常当作仓库用的。这时候堆满了学校的藏书和仪器。一整排狭长的钢窗外面垒起沙袋,日光照不进来,电也停了,学生们一个个席地坐在黑暗里。
随后的两天,无线电信号时有时无,吃的东西越来越少。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外面又究竟是什么状况。只听见隆隆声不绝于耳,炮弹落地,或近,或远。震动蔓延过来,整座建筑嗡嗡作响,有时甚至会扬起一股烟尘,好像下一秒楼板就会塌下来砸到他们头上。
有学生激愤地要上战场,也有人在哭,或者像沈有琪那样无所谓地开着玩笑,说:“这下可好了,提早放了春节的假,学校里不用考试,银行那边也不用上班。”
黑暗里有人哼了声,说:“果然,商女不知亡国恨……”
有琪这才不响了,埋头抱膝。
钟欣愉也默然,脑中好像想到了许多,又好像空空的一片。直到听见外面有男人的声音在叫她名字。她一下跳起来,出去一看,才知道是程佩青家里的司机,说是电话打不通,好在程先生认得校董会里的人,费了一番功夫打听清楚最后一批学生在哪儿,就派他开车过来了。
钟欣愉其实不想走,因为留在此地对她来说不失为一个恰如其分的结果。但司机是冒了大风险的,还有程先生的一片好心。她到底还是上了车,顺道把沈有琪和另外三个女学生也一起带了出来。
进入租界,程佩青安排另外几个女生住到申商储行的宿舍里,单把她接到家里去了。
那是一座三层楼的西班牙式洋房。程家人口不多,就只他自己,妻子,以及一儿一女。夫妻俩都是不喜欢抛头露面的人,也很少在家举办什么活动,生活算得简朴。
但这简朴,也是银行家的简朴。
程太太预备了一间客房让钟欣愉住下,又叫娘姨伺候她洗澡。她衣服也没有带出来,程太太找了几件年轻时的旗袍送给她穿。
钟欣愉在地下室里捂了几天,自己也知道身上有味道。沐浴之后,白瓷浴缸周围留下一圈灰色污迹,她把浴缸洗了一遍。
给程家的娘姨看见,总要客气一下,说:“钟小姐把浴缸洗过了呀放着我来好了。”
转回头又去与其他佣人说,那位钟小姐把浴缸洗了一遍。不必多言,旁人便心领神会,她不是程家一个世界里的人。
隔了几天,沈有琪打电话过来,两人约在程家附近见了一面。
有琪告诉她,江湾的局势变得更加不好,滞留的学生总算都给接过来安排了住处。
“听他们讲,有人去那里找过你,先是到宿舍那边,后来又去了工厂。”有琪又道。
“什么人啊”钟欣愉一震。
有琪说:“好像是两个男的,开一部红颜色的轿车。”
钟欣愉心里抽紧,嘴上却只是道:“大概是听差了,找别人的吧。”
“不晓得,”有琪不觉有异,“反正他们讲你已经给接走了,那两个人也就走了。”
本以为在租界里面总归是安全的,这时候一颗心却又悬起来。
辞别有琪,她找了爿烟纸店借打电话,拨了酒吧楼上那个房间的号码,打了几次,总算有人接起来。
“喂……”那边说。
她握着听筒,没出声。
那边也沉默。
耳边只听见极其轻微的沙沙声,不知是呼吸的起伏,还是线路里的白噪音。
几秒之后,她先搁了,又站在那里,默默对着电话机看了一会儿,直到烟纸店的主人觉得她奇怪,连唤两声小姐。她这才回神过来,付了钱,转身离开。
仗断断续续地打了几个月,各行各业都相继停了营业,各类商品交易所和股票市场也停了市。
程佩青不大出门,却更忙了,整日关在书房里,桌上铺满文件,手边两部电话机响个不停。
程太太招待着钟欣愉,总要给她找些事情做,先是请她给大一点的那个孩子补功课。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已经在读高中,体面知理,勤奋聪明。其实根本不用她补什么,只是帮着背诵温习。那男孩子也觉得尴尬,索性邀她一起去花园里打网球。
两人从楼上下来,正巧遇见有客到,都是体面人家的太太。
其中一位看见钟欣愉,回头问程太太:“刚才那个是昱恒的……”语气里带着笑,耐人寻味。
程太太也笑,压低声音道:“你不要乱讲,昱恒比她小三四岁呢。”
后面大约是在议论她的身世,隐约听见“哦”的一声拖了长音,以及脸上恍然大悟的表情。
会客厅朝向花园的落地窗是有个弧度的,她们交谈的声音正好传到楼梯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