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月戟(修改版)+番外(140)
除了对方举袖擦拭脸的动作,其实他并未瞧见泪水。
许是他多心了,他原本不该有心。
入葬三日后,又随冯家人去冯晏婴墓前祭拜圆坟过,叶枕戈婉拒了舅舅留他之意,和沈初行踏上了南归的路。
用舅舅相赠的盘缠,叶枕戈赎回折扇,路经酒铺买了坛酒。
时值立冬,潼良且降下大雪,北方内陆自难幸免。纷纷扬扬,雪虐风饕,街市上除了为谋生计冷得哆哆嗦嗦的小商贩,几乎难遇行人。
叶枕戈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每走一步便仰头灌下一口酒,饮尽后又拐入家铺子买了坛,依旧边走边喝。他的脚步渐渐不稳,身形也随之摇晃起来。
沈初行始终不言不语,瞧他踉跄着险些跌倒才上前搀扶住他。
站稳后,叶枕戈扭头望向身侧,前一刻面无表情,下一刻却忽地绽放了笑容,恍恍惚惚,似醉得不轻:“你猜……我在想什么?”
沈初行难得没抖机灵,诚实地摇了摇头。
“我想,”他勾着唇角道,“杀了父亲和乔绿真,想用赵天书的命威胁赵半瑶说出秘方。”
沈初行依旧无声地看着他,眼底没有震惊、厌恶、鄙夷、恐惧,没有任何情绪。叶枕戈却仿佛承受不了这般注目,他缓缓收回视线,低下了头:“我害怕自己,我怕自己变成第二个父亲。”
“你不会。”
“……你因何笃定?”
沈初行神色平静道:“在你取得秘方前,我会活着。无论多久,我都会等。”
“扑通”,酒坛跌落地面,叶枕戈转身紧紧拥住了对方。怀抱里的,仿佛是另一个自己,知道他内心深处的渴求,当他绝望时会拉他一把,当他打算放弃时给他坚持的勇气。他想救沈初行,因为他想救自己。
沈初行没有被拥抱过的记忆,只觉得少爷身上很暖和,便也抬臂揽住了对方。
叶枕戈倏尔清醒过来,松手退开了半步,歉然道:“初行,抱歉,我失态了。”
盯着他澄澈双眸,沈初行心道少爷酒量深不可测,想醉便醉,想醒便能醒。
言罢,叶枕戈将折扇一点点展开在掌中:“你看。”
沈初行瞧了瞧,扇面上只书写着两个字。
——枕戈。
“枕戈待旦,何以安睡,何处安身?父亲为我所取的名字,便是他赋予我的命运,”眸底隐隐闪现不甘,叶枕戈冷然一笑,“可我不愿就此认命,我将尽全力帮助父亲,待他大仇得报……初行,我们便自由了。”
他们离家偷跑大半年,原以为必会遭到叶晴重罚,不成想只被禁足佛堂思过了七日。
自此,他们开始接手各种任务。沈初行丢掉佩剑专攻擒拿,叶枕戈则弃剑习扇,苦练轻功;无论如何凶险,面对多少危机,能斡旋便不应战,能制衡便不伤敌。
十年间,他们没有杀过人。
直到叶晴处心积虑的复仇大计功败垂成,“银月戟”的消息从无攸坊传回乾宁。
数年前,叶晴便告知了膝下部分义子义女关于银月戟的秘密,且让他们保守秘密,暗地找寻。彼时叶枕戈还蒙在鼓里,直等收到前往林海溪谷任务的那刻,才终于明白“枕戈”二字的另一层深意,以及即将迎来的结局。
他终究未能改变命运。
之后,叶枕戈杀了一个人,是他自己。
沈初行带着他的尸体,从叶晴手中换取了救命的秘方。
《双生》5.
无边无际的大海中,漂浮着孤零零一艘船,只看得到破败的船帆,不见摇桨人,漫无目的随波逐流。
乌蓬内,沈初行虚弱地躺在搭起的木板上,侧首凝望身旁,那人面色铁青已现颓败之态。“冰璃珠”能续将死之人一口生气,使之三个月不朽不亡。三个月……移开视线,他舔舐干裂的唇,犹如这艘失去方向的船陷入了迷茫。
袖袋还揣着秘方,其上许多药材并不常见,沈初行没有时间找寻,他需与天争时,他几乎是孤注一掷地带叶枕戈登了船。
“气运”方面沈初行有相当自信,从小到大,但凡他想赢的局绝无输的道理。可自十年前起却逢赌必输;他故意输掉每一场赌局,为攒下好运,为的是将来某个时刻,然而积累的运气未令他如愿抵达无垠海,眼瞧食物跟水即将耗尽,距离三个月期限只剩七天。
或许,身为无晴偶活过了二十五载,已耗光他全部气运。
沈初行不由懊悔,早知就该遵从叶枕戈遗愿,将他葬在冯媛的衣冠冢旁,而非暗地里偷天换日;如此,他至少不必跟自己一同变成海鸟的腹中餐。可再一深思又觉得没什么好懊悔,入土为安或曝尸野外对死人何来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