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
邹行走过去,想替盛流玉撑伞,走到离他三步远的地方,那位殿下偏过头,脸颊雪白,鬓角鸦黑,只睫毛上沾了些雾蒙蒙的雨,很冷淡的模样,他没再往前走,就停在那。
过了一会,他听盛流玉说:“别离得太近,我不喜欢。”
雨下到了黄昏才停,谢长明的纸鸟倒很结实耐用,翅膀都被水浸透了,软塌塌的,瞧着扑腾不起来,竟也飞上了这苍天之上的仙船,将信送到盛流玉手中。
猫凑过来,也要看。
信上讲谢长明原本是应该回去的,但事情出了岔子,要多耽搁些时日。又讲望津城是繁华的古都,每逢十五,月亮最圆的时候,城中旧湖上会有浮舟载铁树银花,很出名,但没空看,下次和盛流玉一起去。
盛流玉将信看了两遍,折好了,收进匣子里。
没有生气,心中却有些放松。
他是很想念谢长明,有饲主在的时候,可以让他做这个,做那个,什么都可以。又怕谢长明真的回来,撞破他说的谎话,知道他不在书院,回了小重山。
本来是没打算瞒着他的。
那封十八年前的信,写的是毫无根据的事,但确实牵扯到了谢长明,盛流玉就想查得清楚明白。
人的软肋,鸟的弱点,没有谁逃得过。
有侍女向门走来,只在外面轻声说:“殿下,船要停了。”
不多一会,船猛烈震荡了一下,又前前后后地颠簸,盛流玉倚在船壁上,能感觉到自己在随着船慢慢下沉。
小重山到了。
待停稳了,不远处传来许多轻重不一的脚步声,从零碎到规整,盛流玉抱上猫,慢慢走出去。
侍女就站在门边,听到动静便打起帘子。
有人唤盛流玉:“殿下。”
此时已是亥时,外面却灯火辉煌,明亮如昼。
小重山绵延几千里,从山门到深处的重华宫,也有上千里的路程。路上每隔五十里,便设有一个传送法阵,且有专人维护修缮,以防突然有事不能用。
自下船的云梯至通往重华宫的传送阵,不过几百步,密密地站了不知多少人,皆提着灯,屈身跪地。
长老走到盛流玉身旁,稍落后几步,意味深长道:“殿下,从前您耳目有恙,年纪又小,并不晓事。其实,您才是天神选中之人。”
那帘子上串的珍珠晃了晃。
盛流玉有片刻的恍惚,闻言“哦”了一声,此情此景,他也没有多少触动,胖猫着实是重,费了力气,挪到右臂后,他从侍女手中接过灯,不用别人的侍候,走了下去。
盛百云一贯是不理俗事的,除了百年一次的大祭,别的时候难找他说上话。也因此,长老的权力反倒比以往要大得多,前有秦籍,现有周渚。
大祭的典礼,诸多烦琐之处,都有周渚一一看管,不得有任何缺漏。
盛流玉不用管这些,他要去看书。
外面难得一见的修行法术的书册,在这里随处可见,长年累月积攒的东西,浩如烟海。
说是看书,也不太对。更准确地说,是寻一桩两百年前的旧事。小重山的所有事,所有记录,都存在这里面了。一般人没有看这些的权限,当然,对盛流玉而言,没什么看不得的。
在书院读书时,盛流玉不算什么好学生,从未去过书院的藏书阁,只听谢长明形容过,他曾在那里帮忙,将书籍分门别类,太阳晴了要搬出去晒。谢长明说盛流玉做不了这些,他还有些不服气,觉得被低看了。谢长明告诉他,有书的地方便有书蠹,即便那是修仙的地方,听起来再高洁,也避免不了。
小长明鸟讨厌虫。
十余丈高的檀木书架拔地而起,劈天盖日似的伫立在闪着光泽,冷而硬的地板上,投下长而巨大的影子,无数册书严密地挤在一起,只露出书脊上的字。
盛流玉停在了某一处,沿着梯子,一步一步往上走,抽出其中一本,就那么坐在台阶上,借着缝隙里的光,慢慢读了起来。
两百年,在修仙界不算是多长的一段时间,闭关打个坐,一百年眨眼便过了。但要具体到小重山的某年某日,必然要筛查发生了的无数事。
更何况盛流玉并不知道自己的生辰,他只隐约知道,自己在两百年前出生,十八年前破壳。
以一个年份为点,前后百年,要一年一年地查过去。
某一页旧书里掉出只书蠹,盛流玉的手一顿,停在半空中,那八脚的虫便手忙脚乱爬远了。
小长明鸟的眉头皱紧,就那么停在那,好半晌,才翻过那一页,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良久,待翻完那本书,重新洗了手,才拿出纸笔,写下几行字来。他要与谢长明争辩,谢长明从前说的不对,书他也不是不能整理,遇到了书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最后还是要添一句,以后还是让谢长明挑完了给自己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