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赶路,烦请见谅。”商人不以为被冒犯,洗脚之前还洗了洗脸。温热的布巾覆在脸上,整个人都舒服得想要叹气。
他没有虚言,这些时日几乎都在马上,难有休息的时候,连睡觉都保持警惕。
接到信鸽,知晓梁盛事发,他果断抛售手中货物并遣散队伍,只带几名护卫奔回山谷,取出藏好的东西,又披星戴月赶往西都城。
他和梁盛结交多年,两人之间过命的交情。梁盛招揽刑徒匪盗练兵,又纵兵劫掠,每次都会截留部分交给他销赃。由于做得隐秘,东梁侯和世子霸皆不知情。
两人长期合作,数年下来积攒了不小的财富。这些财富没有带回东都城,而是藏匿在数个隐秘地点,仅有个别心腹知晓。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
梁盛料定自己不会有好下场,这才有此安排。
依照梁盛的想法,如果自己遭难,家族不幸被牵连,只要逃出一支血脉,就能靠这些藏宝东山再起。万一逃不出,藏宝中的三分之二交给商人,余下三分之一用来雇佣亡命之徒,为自己一家报仇雪恨。
商人本以为梁盛杞人忧天,怎料情况突变,一夕之间梁盛就大祸临头,全家上下不能活命。
离开东都城之前,梁盛放飞信鸽联络商人,愿以全部财富相赠,只求他为自己做一件事。
想到这里,商人不由得深吸气。
不管梁盛为人如何,也不管他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他终归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纵然利用居多,十几年的情谊不是做假,自己也不是没得好处。对方郑重相托,他无论如何不该辜负,更不会推脱。
梁盛的藏宝,商人一分都没有拿。
他的确不是好人,在大部分眼中,他阴险狡诈唯利是图,不是可交心之人。但这一次他打破常例。梁盛自己都不会想到,视为互相利用的合作者竟会这般义气。
商人进到偏殿,望见案后一身黑袍的青年,立即俯身在地,头不敢抬。
“仆茂拜见君上!”
商人无氏无姓,纵然掌握巨大财富,社会地位依旧无法改变。若非梁盛暗中相助,派给他得力护卫,他未必能守住庞大的家业。如今梁盛遭难,他完成对方嘱托本就理所应当。
事情完成之后,他就要为自己考虑。
先前的靠山没有了,他是不是该为自己另找一个?
纵然希望渺茫,未必可行,但若不试上一试,任由机会从眼前溜走,他更会抱憾终生。毕竟以他的身份,想要见到大诸侯实在是千难万难。
若西原侯愿意用他,他定然尽心竭力尽己所能。
他本就不是东梁国人,对投靠西原国没有任何障碍。即使他是,有梁盛的前车之鉴,他更不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东梁侯和世子霸绝非能投效之人。
他可不想像梁盛一样,未等到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就先一步被利用彻底陷入绝境。
茂商有诸多想法,来时已做好盘算,甚至设想过见到郅玄该如何应对。然而,真正面对这位年轻的国君,打好的腹稿全都无法出口。
郅玄没有疾言厉色,事实上他相貌俊秀,气质温和,比传闻和善数倍。茂商偏偏感到压力,沉甸甸压在身上,让他不敢开口,更不敢抬头。在这种压力下,诸多心思烟消云散,脑袋里一片空白。
茂商不是没见过氏族,有财富开路,即使身份低微,某些规矩也不是不能打破。
但在今日,在郅玄身上,他感受到的压力非比寻常。
这种压力他无法描述,也无法具体形容。对危险的直觉告诉他,最好收起暗地里的心思,否则后果不是他能承受。
茂商不由得凛然,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态度恭敬无比。唯恐触怒郅玄,带来无可挽回的后果。
“起。”郅玄打量着对面的男人,不由得想起狐商。两人身上有部分特质十分相似,不是相貌,而是予人观感。
大概是察言观色,审时度势?
郅玄心中思索,表面不动声色。
茂商进殿的一刻,他清楚从对方身上看出野心。下一刻,这种野心消失无踪,变成毕恭毕敬,谨小慎微。
如此快地转变,着实是出乎预料,非寻常人可以做到。
有意思。
郅玄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茂商压力倍增,喉咙一阵阵发紧,嘴唇发干,口中似能尝到苦味。
他不知自己哪里做错,在巨大的压力下,额头和脖颈冒出冷汗,衣领很快被汗水浸湿,边缘染上暗色。
“起。”不知过去多久,郅玄终于开口。
茂商如蒙大赦,小心从地上起身,双手和双腿都有些发抖。他强行控制住身体,不使自己踉跄出丑,尽量端正地坐在殿内,恭敬呈上另外半张绘有地图的绢以及整卷兽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