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楼遗事+番外(107)
他知道她是打心眼里希望他过得好一点,从一个怜悯的视角上。
桂枝道:“我嫁给家兴七年了,这才得了头一个孩子。”她只说了这一句,嘉安立刻就明白他哥哥那种颐指气使的态度是从何而来。她沉默了一会,忽然问:“叔叔要不要抱抱小侄儿?”嘉安连忙把手臂圈起来,让她把襁褓放在上面,避免向她怀里伸手。那孩子已经昏昏欲睡,突然换了人,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气,扁着嘴要哭,嘉安连忙将他抱紧了些,“哦哦”地轻声哄着。
他对这小东西有些惧怕,仿佛那是一只虎狼之类的幼兽,尽管小,却随时可以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另一方面又觉得它实在是柔弱易坏。倘若从第三个人的眼光看,这画面一定十分滑稽,然而桂枝想到他这辈子不可能有自己的小孩子了,却感到无限的同情。嘉安自己倒不觉得,但他这时听见家兴那间屋门微妙地咯吱一响。他把小孩子还给桂枝,用目光送她回到房间去。
他很快就听见家兴和桂枝压低喉咙吵架的声音。家兴指摘她不检点,半夜里跑到别的男人面前去。桂枝反问他:“儿子热了一头汗你看不见?再说外头那个是你亲弟弟。”
家兴冷笑道:“亲弟弟怎么样?”
桂枝气得声音发颤,“他是个太监,他能怎么样?”
家兴道:“你别以为说他两句我就看不出你的心思了。整个家里也就是你兴兴头头的献殷勤,是不是看他年轻,又穿得体面?我话摆在这里,再怎么体面也已经不中用了,说出去丢我的脸!”
桂枝无端一股火起,怒道:“没有他,你们全家都要饿死,连你住的用的穿的盖的都是他的钱,你好意思说这个话?”
嘉安听见他哥哥一个嘴巴子甩过去,“人家做得他做不得?世道就是这样,他有多金贵?用他两个钱不应该?他要真有孝心,还用得着我求爷爷告奶奶,借钱给老子娘送终?人家说长兄如父,我还没问他要三节上礼呢!”
在耳鼓涌起的血潮里,嘉安听见桂枝微弱的啜泣声。也许家兴是故意让他听见的。
第67章 一去心知更不归
第二天早上桂枝起来烧饭,堂屋里已经收拾好了,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她一路寻到灶台间才看见嘉安,灶上烧着一大锅热水,嘉安坐在炉膛口一张矮杌子上,蹙着眉往那黄澄澄的火里添柴,脸颊被喷得红彤彤的,笑道:“大嫂这样早。”
昨夜她丈夫对她动手,堂屋里一定听见了,现在四目相对,莫名就令她感到百爪挠心的尴尬,不愿意让这个小叔子知道她日子过得那么糟。桂枝装作若无其事,也笑道:“怎么好劳动叔叔。”嘉安说:“不要紧,我一向也睡得不多。”
玉琴也来了。他们家的女人,一醒了就是往厨房里跑,这倒和他母亲很像。他们早上吃荠菜生煎馒头、小馄饨,把肉馅调得稀稀的,用勺柄蘸了在面皮上一抹,连看也不看,飞快地攥一把,往锅里一丢。嘉安道:“二嫂这门手艺真好,假如有时间,我向你学学,出去开个馆子掌勺。”
玉琴昨天没跟他讲过话,看着他其实不觉得是亲戚,只觉得是另个世界的人,这时便低头笑笑,没有作声。等水滚出锅,嘉安先去堂屋里摆碗筷,留下妯娌两个。玉琴忽然道:“他们这三弟弟蛮有趣的。”
桂枝先不答言,却同她互相望了一望,说:“斯斯文文的哦?”两个人都笑起来。
因为两个哥哥还没起床,嘉安摆了桌子,自己走去院里闲逛。从他站的地方,可以看见另一个没有发生的他自己——斜靠在鸡栏旁边的扁担,预备着浇菜地的粪桶,角落里晒的尿布和男人衣裤。在宫里,他对这农夫农妇的生活有无数美化过的憧憬,现在他发现那不过是因为距离。
玉琴来喊他吃饭,家兴和家丰已经坐下了,一家大小挤成一圈。玉琴的大儿子今天也出来了,一手抓着一个生煎馒头,在堂屋里绕弯,汤汁沥沥拉拉滴在指缝里,经过他妹妹身边,“吼”地叫着,往她背后一拍。那小女孩子腾地站起来跺脚,立刻就要去追着他打,被家丰按住了,“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谁教的你这么野?”
嘉安一进来就看见他们吵,走来笑道:“你们怎么不动筷子?”家丰故意地道:“贵客不上桌,我们哪能开饭?”经过这一夜,家丰忽然转过弯来了,这个弟弟虽然说出去难听,却是个有些得宠的太监,因为得宠,所以一定阔绰。夜里反复回想,幸好言语间并没有得罪他。嘉安也就笑笑说:“我在外头看野猫打架呢,是我不对。”
桂枝向身边问:“等下你吃了饭还出去?”家兴含混地应了一声。桂枝道:“早些回来。谷子打了要晒,最近雨水多,不要堆在那里沤烂了。”她语气十分冷淡,家兴却嘿嘿笑了,“我昨天下午赢了十几枚大钱,攒攒到过年帮你打根簪子。”桂枝瞥他一眼,轻声道:“就只管嘴上花头。”家兴才要争辩,正巧屋里小孩子闹起来,桂枝放下筷子便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