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明辛办公之处甚是清雅,白瓷墨案,书卷满屋,琉璃花瓶里插了新菊,还有字画挂在墙上,乍一看仿佛件件都是金贵之物。
其实瓷杯是街上寻常可见的,只是被下面的淡青茶垫衬得精致。墨案是大木案上了层黑漆,书架是木板搭的,琉璃花瓶是烧坏了的玻璃瓶被人刷了层彩色,字画更是杜明辛自己写的。
瞟了一眼放在书架下的两个小凳,卫蔷坐在椅子上笑着道:“杜监察使越发宜室宜家了。”
杜明辛只笑,也不反驳,手中又拿出一本文书。
“这是我这几月的搜集所得,还未写成公文,正巧元帅来了,我正好可面呈此事。”
卫蔷接过文书打开,只见上面写的是“论殴妻案难成案之例”。
皱了下眉头,卫蔷将杜明辛写的一页页翻过去,这文书上所记的是从同光元年到如今云州监察司接的殴妻案条目。
同光元年正是定远军夺回云州的第二年。
“共计一千七百四十六条,其中成案者不过四百三十起,以家中私事了结的七百九十三起,撤案五百一十六起,诬告七起。”
卫蔷的双眸还盯着那册子,口中道:“也就是说有一千三百零九起不了了之,足占七成五,而成案不到两成五。”
“是,元帅,寻常殴人案私事了解不足两成,撤案不足两成,成案足有六成,正是因此数悬殊,卑职方才有此议。”杜明辛看了卫蔷一眼,又道,“卑职曾向如今在审算司的左总司、朔州王司长、长孙都护还有季刺史询问此事,殴妻案的成案难北疆各州兼有,其因由有几条,为妻者怕被夺子、旁观者视殴妻为家务事不必见官不肯作证……重中之重是为妻者钱财不多。”
卫蔷点了点头,北疆安民法已经立下十几年,女子为官、做工一事与从前比欣欣向荣,可直到今年,不算新得的几州,北疆二十岁以下十五岁以上女子读书或有差事的不过八成,这是连替邻家洗衣的、耕种自有田亩的都算上了,十五岁以下十二岁以上的占九成三,十二岁以下到八岁读书的堪堪十成。
而男子二十岁以下十五岁以上读书或有差事的是九成七。
这一成七,于如今的北疆就是近五万人。
五万人未曾读书亦不曾有过差事就稀里糊涂就嫁了人,这些人散在北疆十几州,哪怕十个人中有一个被打,只怕就是一个惶然不知所措亦无力谋生的可怜人。
明明北疆已经是同样情状之下殴妻比殴人罪行更重了,却还是有不足之处。
卫蔷草草看完了册子,抬起头见杜明辛给众人倒了茶,北疆的天也晒不黑的脸仿佛还是洛阳城中那个端着酒杯等燕歌的小郎君。
“云州比旁出更难一些,旁处好歹有四成,云州只有不到两成五。蒋子吉在监察司任上殴妻案的成案率可谓每况愈下,到了同光七年成案只有十六起。我去问了从前的几个监察,那些人跟我说殴妻案罪重,当更谨慎行事,以防有诬告。”
“哈,诬告。”卫蔷冷笑出声,“杀人案、贪腐案、抢劫案……死的人不计其数,那些监察难道不曾谨慎?竟然在殴妻案上更为谨慎,可笑至极!”
她从袖中取下一枚印章交给卫玔儿。
“去刺史府把云州刺史季小环找来。”
又看向杜明辛:“自古以来男子娶妻不过是重金娶一牛马,操持劳作兼以慰私欲,又或有联姻之效,女子嫁人连自己姓名也不剩,有谁会以为自己抽打牛马是错?殴妻之事也是如此……想改此症上上下下皆要出力,不仅要让女子读书知理自择前程,也得将百姓心中从前积弊拔除。若一男子知道自己眼前所占乃是一与他一般的人,皆受北疆律令所护,殴之必要受杖刑受牢狱,也不敢轻易下手。若一女子知道自己在家中与男子地位相同,自己也受北疆律法也护无人该在她身上逞凶,她若有冤屈必会上告。若一路人知道殴妻乃是大错特错之事,是应唤监察卫前来抓人之事,也不至于尽数袖手旁观。还有,若是女子夫君入狱自己无力独活,也得想些法子照看。”
握惯了刀的手在椅子扶手上敲了敲。
“我许你在云州试行新法鼓励女子告夫为她们解后顾之忧,但有成效立即报给柳总司和我。还有子女告父母者也是同例,《安民法》是为了让人不受苦,不是让人看不见前路的。”
“是,元帅。”
杜明辛抬起头,看见卫蔷突然看向窗外。
“啪嗒。”
有一声轻响从后院传来。
卫蔷双眼一亮,连忙站起来。
“啪嗒”又是一声,一只穿着布鞋的小脚迈进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