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还有匠人在尝试将钢和铜混合在一起。
入冶炼坊之前裴道真还以为经过这数月磨砺,世上再没什么能让自己如此惊讶的了,没想到,自己又又又低估了北疆之奇妙。
“阿七,他们竟然还想用铁造织布机,以水流驱动,这是何等神奇之事?那些黑色的部件据说是要用来以煤生火之力磨麦粉,竟然以铁代驴。若是按照他们所想,岂不是有一日铁牛遍地,铁马满道,铁鹰腾空?”
说完,裴道真对着远处的空地大笑了起来。
刚刚从屋中跑出来的小孩子原本在追麻雀,听见笑声转头看向他。
麻雀飞走了。
裴道真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我都忘了,阿七你还在城里没跟出来呢。”
丢孩子丢习惯了,裴道真又是哈哈一笑。
却听身后有人笑着说:“裴侍郎丢儿子丢得名满北疆,今日我出城时正好撞见了令郎,还想给你送回来,不成想他有心去州学看妹妹,只让我替他传话,你们父子二人从此天各一方便是。”
裴道真转过头来,丢儿子丢到了此人面前,他脸上有些赧然:“元帅在丰州辛苦许久,回了麟州怎么不修整两日?”
“裴侍郎这段时日在北疆各处巡视,不知可有所得?”
穿着一件黑色对襟大氅,只在领口处一大片白毛,将卫蔷的一张脸衬得像是笔墨勾勒在了素绢上一般,越发显得她眉目修长、黑发如鸦羽。
也许是被风吹得,此时的北疆之主唇色浅淡,身上的肃杀之气比平时重了许多。
从她回北疆,裴道真只与她匆匆见过几面,此时经历了营州一战再见,虽然明知她并未上阵杀敌,也觉得她身上似携风带雪,气势如刀。
他深深行礼道:“元帅,从我来了北疆至今,所见皆是未见之物,所想皆是未想之事,就如刚刚所见的冶炼坊,从前只知刀剑之利,铁炉炽热,未知这铁炉如何热,铁剑如何利,就如我想见江山万里清明,又未想过这江山如何清明,从前我求丰收,求的是天,到了北疆,方知其实千千万万百姓,所求在己。”
是棉纺厂里千百的织机日夜不歇,是高耸的水车提了水浇田,是每县每镇书声不绝,是失了一臂的老妇担着水,在这世间也能安稳存活。
授民以技,苦研器利,普学而惠民……裴道真看不清北疆的前路,却知这路是前人未有之路,一人去走,难于登天,以千万人之力去走,他信定会有走到“天下大同”的那一日。
卫蔷看着他,又看向田野,两只麻雀又落回了枝头,小孩子匆匆忙忙跑了过去。
“裴侍郎,你方才说铁牛遍地,铁马满道,铁鹰腾空……这话也有人对我说过,那人说,终有一日,铁牛驰骋于田野,铁马载人日行数千里,铁鹰直冲云霄,转瞬间带人往千万里之外,月亮上会真的有玉兔,荧惑上真的有祝融,嫦娥飞舞于琼宇之外,却并非神迹,而是人力所成,我们终究会将自己所信之物成就为现实,即使你我此刻还不过是田野间两只为粟米奔波于寒风的鸟雀,但我们所行之路,终会通向那一处。”
随着卫蔷的话,裴道真忍不住抬起头看向天,晴天高远,只有煤烟直上。
可那些比天更渺远的想象,在卫蔷的话语中,竟然仿佛触手可及。
再看卫蔷,裴道真突觉自己比自己所以为的,还要看不懂这位年纪轻轻镇守一方、名震天下的天下第一凶兵。
她看似锱铢必较,实则心胸宽广,看似有些好顽笑,遇事却比旁人想得更细也更远……看似凶狠,那还是比看起来要凶狠千万倍的。
这样的一个人,她心中的刀锋在这一刻,似乎指向高高远远世人不可见之处。
仿佛有人在那里放了一颗星,她便只见了那颗星,可一缕微光之外,这天这地对她来说又是什么呢?
世间又有哪有这般的人?为千百年后的愿景而披风饮露奔走于世间?
那些连想都想不出的景象,为什么在定远公这里,仿佛真真切切历历在目?
大氅之下,卫蔷的手指从刀鞘上拿开,她长出一口气,笑着说:“久远之事要我们夜以继日一件一件将眼前之事做了……裴郎君,羌人欲卖马给蛮族迭剌部,如今迭剌部精锐正欲占下海东国鄚颉府等地,想来是顾不上羌人的马了,我打算另外派一批蛮族去,趁机将马收了。”
北疆派出的蛮族?听元帅这般促狭,裴道真差点笑出声来。
卫蔷接着说道:“冰天雪地,迭剌部派人横跨草原接马是说不过去的,但,若是他们想要在西北刺杀一个人,这个人死了能解了他们的危局,这便是另一回事了,于是便有一群迭剌部勇士到了西北想做刺杀之事,却又知道马匹交易之事,就想搀和一脚,最后与羌人得兵戎相见,让整个西北和北疆都知道羌人与蛮族勾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