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偏执皇帝的(14)
后来节度使叛乱,数年血泪,生民流离,江山千疮百孔。哪一任皇帝千里迢迢翻越蜀山,将因受忌惮被赶出朝堂的叶家人请出山。红缨向天指,此去不应还。过潼关战胡儿,收复燕云十六州,天下大定,皇帝诏曰:“叶氏为帝王倚仗,必尊之重之,不可疑之。”
叶十一蹲在屋檐下,漆黑角落里,茫然出神。
叶士秋带他上疆场那年,叶夫人在家啼哭。叶夫人从来不哭,哪怕丈夫险些死在边关,她也只镇定道:“夫君若去,妾身自当理后事,育儿女,待子女安定,便来寻你。”
义无反顾,铿锵凛然。唯独送叶十一翻身上马,柳亭外,叶夫人哭成了泪人。
其实很小的时候,叶十一甚至是厌烦打仗的,兵书从来不看,练武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因为打仗,太多亲人离世,父亲也总不归家,心底下意识是恨的。
后来…因为什么改变了?连母亲心疼如绞的眼泪,都未能在柳亭迫他留下。
闭上眼,恍惚还能看见那双明亮的眼睛,棱角分明,豪情壮志,仿佛天下在握。
叶十一撑着膝盖站起身,拖着温吞的步子,往平康坊内去。
平康坊向里,挂满灯笼那家,没有女子在外执香帕招揽,一点暗香微不可察地弥漫,不经意间,窜入肺腑里。循着暗香步来,再回神,已经在古朴门前。
安安静静,间或一两声娇喘低吟。
“叶将军!”有人惊呼。
叶十一循声望去,退了半步,却被来人一把抓住手腕。是个清秀男子,眉目清朗,魏晋长衫,雨过天青色,盈着笑意凝视他:“稀客呀,怎么有空来这儿?”
“…找人。”叶十一干巴巴道。
方有意自打在平康坊开设这家南风馆,也有个六七载了,惯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论察言观色,平康坊里的老鸨都比不过他。
叶十一开口找人,方有意立刻贴心地带着他往画眉轩去,边走边喊:“小鱼,叶将军来找你啦!”
走廊尽头房门开了,素白衣裳的人走出来,眉目似画,浅浅淡淡不施粉黛,芝兰玉树立在那里,平静地望向了叶十一。
名字里虽带个小字,不过年岁却比叶十一长了些,大概与李固一般年纪,只是面容上丝毫看不出。二十五六的人,卖艺不卖身,竟能在这南风馆里颇受追捧。
没有人知道小鱼原名是什么。叶十一救了他,班师回朝的路上,小鱼被一伙混混围追堵截。小将军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了他之后,那小鱼也不走,一径跟他往京城,后来去了南风馆落脚。
小鱼总是平静的,仿佛波澜不兴的平湖。
目光,神色,一举一动,除了宁静二字,无可形容。就连当时被混混围堵,也没见他流露丝毫紧张恐惧。
叶十一偶尔来探望他。
小鱼抱琴来,方有意送上两盏热茶,低声叮嘱他:“小鱼,好生招待将军。”
小鱼没回应,方有意知他性子,不擅媚笑待客,却很温顺。方有意推门离开了画眉轩。
“将军想听什么?”小鱼问,连音色都极浅极淡,轻飘飘的,周遭蓦然安宁下来。叶十一摇头:“什么也不想听。”
“将军有烦心事。”小鱼说。
叶十一摆弄茶碗,将茶盖拨来摇去,叮叮当当的脆响,水珠次第落玉盘,叶十一盯着茶里颤巍巍立起的茶梗,沉寂许久后方才开口:“你有喜欢的人吗?”
小鱼本在抚琴,虽未弄出声响,指腹捻过琴弦,慢条斯理揉搓。叶十一话出口时,他指尖凝住,晦暗难明的神色自眼底一闪而逝,小鱼摇了摇头:“曾经有。”
“曾经…”叶十一轻声念,小鱼不再抚琴,起身拿走叶十一手下的茶碗:“将军,茶凉了,换热的吧。”
叶十一陡然惊醒,回忆似幻梦,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已忘却年少。忘记年少时的玩笑,忘记压在枕头下发了黄的草环,忘记有人说:“十一,等你长大。”
端坐在含元殿里,金龙宝座上,面目阴沉得像阎王,不再露笑,不再年少,不再抱着他爬上院墙,不再说些怀中稚弱少年听不懂的话。
也曾豪情壮志,也曾慷慨激昂,也曾少年意气:“十一,我要当皇帝,要黎民有所依,苍生不受苦,要我李家的江山,再开百年盛世!——”
盛世,拉了两百年破胡琴的老人,早已衣衫褴褛,北边叛乱不停,南边争斗不休,东面有倭寇,西面闹匪灾。
新帝登基那年,天降大旱,灾民连片,怨声载道,人们口耳相传:都是新帝手段太狠,老天爷都看不下去。叶十一入了宫,去找新帝,他一个人坐在未点灯的金銮殿里,脚下是金碧辉煌的朝堂,座下是坚硬冰冷的龙座。含元殿大门紧闭,殿外天光乍亮,殿内暗如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