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进到豹房时,看到的就是雪山似的御案。以及双腿搭在桌上、在椅子里假寐的朱厚照。他听到声音皱了皱眉,“朕说了不许打扰。”
时年继续往里走,他不耐地睁开眼。看到是她不由一顿,“你怎么来了?”
“钱指挥使说,皇上心情不好,让我来看看。”
“钱宁吗?”朱厚照轻嘲,“他倒是会自作主张。”
时年不语。时局微妙,大家都摸不准皇帝的想法,钱宁才想到让时年来探探情况。这和他们一拍即合。事实上,两边早有默契,初七那夜路知遥能潜入刘瑾府邸又顺利逃走,当中少不了钱宁的帮忙。
房间里有点暗,却也能看出朱厚照脸色不太好,冠带不整,神情竟透出股颓然。他向来是风流肆意的,这般模样实在少见,也就越发让人触动。
“听说皇上最近不怎么用膳,这样对身体不好,我给您做了碗面,您尝尝,好吗?”
时年说着,把手里的托盘放到桌上,上面是一个白瓷小碗,里面的面细细长长,并不是之前那种卷曲的面条。朱厚照看了一眼,“看起来和之前的好像不太一样。”
因为方便面过年时煮火锅吃完了,好在调料包当时剩下了,时年就用它凑合了一下。朱厚照也闻到了熟悉的香味,他今天早膳和午膳都没吃,被这味道一勾顿时饿了,夹起一筷子放到嘴里。
他吃东西还是那个样子,眼睛很黑,嘴一下一下咀嚼,吃相并不粗鲁,吃得却很快。今天的他还格外沉默,低着头,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时年一直觉得,他稚气天真的样子最戳人,这一刻却有些气恼,也是因为这天真,他信了不该信的人。
奏折太多,从桌上滑下来几本,时年俯身捡起来。朱厚照目光落到上面,忽然说:“你觉得我不是一个好皇帝,对不对?”
时年抿唇。她确实这么想过,和刘彻比起来,朱厚照确实是太过荒唐了。
“可你知道吗,我从来就不想做一个好皇帝。”朱厚照嘲讽一笑,“我爹爹就是全天下最称职的皇帝。他小时候吃过太多苦,所以格外谨慎,兢兢业业了一辈子,结果三十五岁就把自己给累死了。我不要像他那样。这个皇帝不是我自己要当的,是他们逼我当的。是李阁老带着满朝文武,一起逼我当的……”
时年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他居然真的拒绝过当皇帝?顿了许久,才道:“你不想当皇帝,那你想当什么呢?”
“不知道。我几岁的时候就被封为太子了,弟弟早夭,我是父皇唯一的儿子,连争都没人和我争。所以,从小我就知道,将来我是要当皇帝的。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
“你不愿意?”
“我不愿意。我说过了,比起朱厚照,我更想当自由自在的朱寿。”
年轻的天子坐在那里,神情落寞,时年却透过他,看到了那个曾经的幼童。被命运推着向前,没有选择的机会,也不能反抗。所以当他坐上那至尊之位,才会不断去尝试,当山匪、当将军,荒唐胡为,其实不过是想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还有他口中的父亲,那是明孝宗,明朝有名的勤政之君。时年的心情有些复杂,因为历史上,朱厚照活的时间其实比他的父亲还要短,31岁就去世了,而且他到底怎么死的,至今都是明史上一个谜。
这个男人张狂飞扬了一生,最后却像匹夫,死于病榻……
朱厚照忽然摇头,“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你一定不懂的。没有人能懂。”
“我懂的!”时年道,“其实不只是现在,就算是到了几百年后,同样的事情也依然在发生,人总是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书上说,真正的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想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这样看起来,你这个皇帝,反而是最不自由的……”
朱厚照神情一震,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这么多年,他其实知道,身边的人陪着他玩闹,却都不理解他。帝王之位,是古今多少豪杰的梦想,他却说自己不想要。他一直以为,永远不会有人理解他。
两人对视良久,他轻轻笑了:“没想到,小美人儿你还是我的知音……”
殿内很安静,半晌,朱厚照长舒口气,“你既然理解我,今天又何必来呢?”顿了顿,“你和那些奏折的目的一样,想让我处死刘瑾,对吗?”
他问得直白,时年忽然也放弃了遮掩,“因为我觉得,本心是一方面,责任却是另一方面。您虽然不想当皇帝,但您已经当了皇帝。我们每个人身在自己位置,就有自己的责任,而您的位置太高、太重,一举一动都会影响无数人的生死,肩负的责任也就更大。而您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惩处刘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