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375)
筝声还在继续,秋雨也像是永不会断绝,这又将是许多人的一个不眠之夜。
次日的公主府中,穆明珠晨起之后,并没有立时起床,而是先靠在床上看了片刻书,这才缓缓起来穿戴。她初醒时迷糊的问题,其实一直都有,只是以前都无伤大雅,自那日萧负雪来时闹出事来,自己这才上了心,不再乍醒乍起了,初醒来时一切都放缓些。
樱红捧了新一日的衣裳进来,借着服侍公主殿下穿戴的时机,轻声道:“殿下,奴近日奉命盯着汪年、赵西那两人,见他们跟外厨房的人勾搭上了,还不知要作出什么事来。虽说是宝华大长公主送来的人,不好赶走——不如寻个名目,放他们到外面去做事?”
穆明珠合拢了书卷,起身穿衣,淡声道:“不必。”
这正是个机会,给了她整治公主府上下的名头。
今日是穆明珠入宫陛见的日子。
雍州实土化的条陈已经具体细化,得到了中枢重臣的一致拥护。今日陛见之后,穆明珠不日便将去往雍州。
穆明珠穿戴正式,迎着初阳的光,来到思政殿外,不意竟有人比她来得更早——并且已经得到了皇帝的接见。穆明珠便于偏殿中等候,一面思考着等会陛见时的应对,一面猜测着此时思政殿中的人是谁。这一等候,便过去几乎大半日,久到让穆明珠怀疑,是不是母皇忘记了今日还有她陛见一事。她踱步至于偏殿窗外,遥望那巍峨壮丽的主殿,原本对里面人的一分好奇,已经涨到了九分。
思政殿内,前一人的陛见已经接近尾声。
皇帝穆桢一声长叹,沉声道:“前事已矣。朕原本有心,要你再放出去做点事情。今日见了你的模样,如何还能忍心?为了你好,不如留在建业繁华之所,著书论经,颐养天年。”
那布衣之人跪坐于下,两鬓斑白,却是苍声道:“草民一生所求,为国为民。陛下果然为草民好,还是要让草民去做实事。著书论经,大有人在,少草民一人不少,多草民一人不多,又有何益?”
皇帝穆桢默然半响,低声道:“你回建业也有数日了,近日朝中所议的雍州实土化一事你可知晓?”见他点头,便又道:“这条陈是公主提出来的,事情朕也交给她一并去做了。只是公主年少……”皇帝斟酌着字句,缓慢道:“做这样的大事,难免有不够周详之处,需要老成持重之人在旁佐助。朕的意思是,你随公主赴雍州,若见到有什么不妥之处,因公主性子执拗,你不好径直同她说,都及时写来告诉朕。万事有朕来周全。”
这话说的委婉却也明白。
皇帝要他跟去雍州,做盯着公主的一双眼睛。
“草民愿往。”那人苍声应道,毫无迟疑。
深秋的雁阵之下,穆明珠遥遥望着那从思政殿中退出来的陛见之人,难掩眸中惊愕之色。
皇帝跟前,连相貌不周正的人都难寻,此时却从殿内走出来一个奇形怪状的人。
那人左边腋下拄拐,一袭灰色布衣,一瘸一拐从那圣洁的汉白玉台阶上下来,固执得不肯要侍从相助。可是最叫人愕然的,并不是他腿上的残疾,而是他凸起的、像是巨大瘤子一样的脊背,好像在那灰布衣裳之下藏了一口铁锅。近百级的汉白玉台阶,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他终于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之下的平地上,缓缓呼出一口气来。
至此穆明珠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
哪怕岁月侵蚀了他的面容,染白了两鬓的头发,透过那瘦削的骨,却依旧能看出他昔日年轻时的惊人美貌。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人很像是皇帝穆桢,面容会衰老下去,那双眼睛却依旧是美人才有的眼睛。
这样一个美貌与丑陋结合的“怪物”忽然出现在思政殿前,宛如一场荒诞的戏剧。
穆明珠甚至没有意识到,她已经盯着那人看了许久。
那人喘息平定后,轻轻抬眸,正对上穆明珠的视线,似乎愣了一愣,竟遥遥点头致意。
穆明珠微微一愣,从他那不顾艰难的致意中,感受到一种超越了陌生人的情感——她应该认识这人吗?
“那人是谁?”望着那怪人远去的背影,穆明珠轻声问来领她入殿的李思清。
李思清低声道:“那是虞远山先生。”
虞岱。
原来那人便是穆明珠受萧渊所请,设计营救回来的昔日寒门子弟之首。
李思清似乎明白穆明珠的诧异,轻声道:“下官今晨初见虞先生时,也不曾想到是他。”又轻轻一叹,“流放之地,素来为苦难之所。”
昔日的虞岱,在年轻时断然不可能是需要拄拐又弯腰弓背的怪模样,否则关于他的故事里,便不会有那么多跟皇帝有关的流言。他现在这幅残损的身躯,显然是在流放之地一十五年造成的后果。穆明珠下意识里认为虞岱应该是跟他的至交好友宋冰差不多的模样——虽然面容上有岁月留下的深刻痕迹,却仍是翩翩读书人之态。她有这个设想在先,因此方才一见,根本不曾把他跟虞岱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