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恶(46)
卓九思心说“那可说不准”,但他瞧着杨帆隐隐有几分神色不善,这话就不大敢说出口,在胸臆中盘桓过数遭,还是转开话头:“你说李文斌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放着好好的封疆大吏不当,非要冒着谋反杀头的风险,将这么多倭人聚集起来……啧啧,他图什么?”
杨帆曲指在海图上点了点,眼睛似睁非睁:“你都说了,他是江南总督——当年淮南王被撤藩,他这个小小的知府本要受到牵连,是谁将他全须全尾地保下来,非但毫发无损,还坐上了江苏布政使这个油水丰厚的位置?又是谁一力保荐,在前任江南总督卸任后,让姓李的顺利上位?有道是投桃报李,他承了人家这么大的情,难道只是嘴上说说?总得做出什么表示才行吧!”
卓九思悚然一震:“你的意思是……平王在江南招揽私兵,要图谋不轨?”
话一出口,卓副将就察觉不妙,赶紧捂住嘴,恨不能将话音叼回来吃了。杨帆嘲弄地笑了笑:“有什么好捂的,这不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事?平王和东宫斗了这么多年,眼看前脚战事结束,后脚他就落入下风,偏生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子又娶了吏部尚书的女儿,有了入朝听政的资格,以平王那仨瓜俩枣的心胸,不着急才怪!”
卓九思听着有些感慨,轻轻叹了口气:“你说这些天家人,成日里锦衣玉食,风吹不着、雨打不透,有什么好不足的?为了那把龙椅,掐成乌眼鸡似的,把江山百姓一概抛诸脑后……也太贪心了吧!”
杨帆冷笑了笑:“可不就是富贵日子过久了,闲得没处消遣,总得整点事端出来?要我说,平王总惦记着北疆兵权,就干脆让他去西北待两年,尝一尝风霜摧磨的苦头,看他还惦不惦记!”
杨帆对东宫和平王的斗法不感兴趣,但他是东宫陪读,从小一块长大,纵然这些年聚少离多,总还有些兄弟情分。更何况,定边一脉乃是国朝柱石,哪怕杨帆这个定边侯再没正形,骨子里流着的终究是定边一脉的忠义铁血,断没有放任叛乱的道理。
商船在海上连行两日,待到第三日傍晚时,突然停下。听闻亲兵回报,杨帆三步并两步地上了甲板,从卓九思手中抢过千里眼,往碧波深处望去,顿时惊呆了——只见眼前是一带大殷海图上从未标注过的岛屿,岸边礁石林立,港湾中满满当当,停的都是战船。
那并非江南水师常见的福船,而是船身狭长、护板高耸,乍一看仿佛移动的楼阁。
“这是……东瀛关船?”卓九思变了脸色,脱口低呼,“怎么有这么多东瀛战船?难道是……”
他猛地一咬舌尖,将到了嘴边的“平王养的私兵”几个字强行咽下去。
杨帆脸色铁青,半晌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陆巡那小子……镇守浙江这么多年,都是吃干饭的吗?”
东海岛屿上聚集的私兵规模远超定边侯意料,就在杨帆命人放飞信鸽,向浙江总兵陆巡传信求援时=之际,聚居在山谷中的流民也被凶神恶煞的官兵尽数绑走,往应天府方向押解上路。这一程堪称跋山涉水,有些流民年纪大了,禁不住长途奔波,走着走着突然倒下,队伍里发出细簌的骚动,闻声而至的官兵二话不说,儿臂粗的马鞭当头抽下。
“少装死,赶紧给老子起来!”官兵呼喝道,“想耍懒骨头?告诉你,门都没有!”
倒下的流民白发苍苍,扑在地上哀哀求告:“官爷,实在走不动了……求您行行好,给口水吧!”
话音未落,鞭子没头没脸抽下,流民用手护住头脸,一边打滚闪避,一边惨叫不迭。
“告诉你们,像这样的刁民,老子见多了!”终于,官兵耍够了威风,将马鞭缠在手臂上,官威十足地训斥道,“朝廷好吃好喝地养着你们,你们不知感恩,还见天闹事……切,到了老子手下,还想偷懒耍滑?老子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同行的几个年轻人看不下去,将老人从地上扶起,其中一人将老人负在背上,总算让停滞的流民队伍重新往前流动。
待得官兵纵马远去后,老人伏在同伴肩头,气喘吁吁道:“年轻人,放我下来吧,这一路还长着呢,别拖累了你……”
男人没吭声,反倒是旁边一位身材瘦削的年轻人,抬头冲老人笑了笑:“老丈,不爱事,我们兄弟年轻力壮,多背几个也不怕。”
年轻人正是张景澈,他们一行接连赶了五六天的路,虽然有官兵驱赶,队伍里却掺杂了不少老弱妇孺,再快也快不到哪去,较真估算下来,一日不过走上二三十里。
张景澈大致推测了下,此际约莫已经靠近应天府地界——金陵乃六朝古都,富庶自不必说,谁知道路两旁非但没见繁华,反而越发荒芜,丛生的野草足有半人高,能轻而易举地淹没一个半大孩子。脚下的山道也越来越崎岖坎坷,看方向,竟是往深山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