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恶(44)
张景澈恍然:“难怪城里城外都没见到流民的影子,敢情是被宗老板收拢在这里?”
宗郁嗤笑一声:“这才多少人?钦差大人看到的不过是沧海一粟!”
张景澈定睛细瞧,发现宗老板说的没错,这片山谷虽然开阔,顶多不过一两千人,而此番江南遭灾,千顷良田化为汪洋,流离失所的饥民不下十万,岂是小小一方山谷能装下的?
“其他人呢?”张景澈沉声道,“那是数万难民,就算李文斌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将人藏得无影无踪吧?”
宗老板走得渴了,从腰间解下水囊,仰脖灌了一口:“这他娘的谁知道?那姓李的狗官滑溜得很,老子手下的兄弟探查了好久,连根头发丝都没摸着!”
张景澈定定看着他:“宗老板若真毫无线索,这幕后之人怎么会铤而走险,专门派东营杀手前来灭口?”
宗老板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宗老板肯带在下来此,就是想为这些难民讨个公道,你我如今坐在同一条船上,宗老板若还有所隐瞒,岂不是让在下想帮忙都无从下手?”张景澈淡淡道,“您到底知道些什么?又在顾虑什么?”
宗老板咬了咬牙,从腰间解下一只破破烂烂的麻布口袋,掏出一样冷冰冰、硬梆梆的物件,拍在张景澈手里。
张景澈低头瞧了眼,脸色骤然凝重:“这是……哪来的?”
“是我手下兄弟拼了命送回来的!”宗老板沉着脸,“别问我是从哪捡到的,我也不清楚……我兄弟被那帮官兵追杀,回到帮中时,只剩一口气。他挣扎着把这东西交到我手里就咽气了,我连话都来不及问明白!”
张景澈:“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宗老板摇了摇头。
张景澈微微叹了口气。
宗老板不认识也不稀奇,这玩意儿名叫弩机,顾名思义,是装配在强弩上的。自大殷立朝以来,强弩便是重器,□□高皇帝之所以能逐走北勒,定鼎中原江山,一半靠民心所向,另一半就是倚仗强弩之利。
既然是重器,自然不会像菜刀斧头一样满大街可见,从□□朝至今,强弩的铸造都是军中机密,从画图、铸造零件,到装配成型、应用军中,每一道流程都须经由内阁允准、御笔朱批,否则就是谋反重罪!
张景澈潜伏北勒一载有余,不仅知道强弩的重要性,更看得出手中半块弩机的非凡之处——那并非常见的青铜弩机,而是用精钢打造,强度和韧性更在军中装备的强弩之上,威力可想而知。
“这不是军中制式,多半是有人私炼铁石、私自铸造,”张景澈掂着那半块弩机,心中惊疑不定,“无论私开铁矿,还是私自制造军中重器,都是谋逆之罪,一旦事发,就是九族连坐——这李文斌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放着好好的封疆大吏不当,非要将一家老小拖上死路?”
这口东窗开得不小,一旦事发,满门抄斩都不为过。虽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可是要多大的利益,才能让堂堂封疆大吏自己往死路上闯?
张景澈稍一转念,已经有了猜测。他轻装简从,悄无声息地混入流民堆里,靠着干粮开道,三两下就跟饿了几天的难民打成一片。
和张景澈比邻而住的是个精壮汉子,家在扬州府左近,因开春发了桃花汛,田地被淹,没了生计,迫不得已背井离乡。他仗着身强力壮,本想找份差事糊口,却不巧撞见官兵拉壮丁,万幸被海潮帮救了,总算捡回一条小命。
“那哪是拉壮丁?分明是拿人命往里填!”汉子接过张景澈递来的水囊,仰脖灌了两口,愤愤不平地一抹嘴,“我有两个同乡,是发水那阵一并逃出来的,他们运气没我好,被官兵抓走了……我跟宗大哥说了,他派了好些兄弟,千辛万苦,总算救出来一个,不过半个多月,已经是连累带病,瘦得皮包骨。据我那兄弟说,被抓走的流民都被押到一处荒山,每日只将山洞里开出的乱石往外运,吃不饱也穿不暖,不到半个月,同一拨人已经没了一小半,唉……”
张景澈沉吟片刻,问道:“那些官兵都是在哪抓人?”
说话间,随行的幽云卫已经用肉干煮了一锅汤,香味飘出二里地,引得不少饥民回顾。张景澈十分大方,将肉汤分给众人,又亲手盛了一碗,塞到说话的汉子手里。
汉子很是感动,又见张景澈虽是流民打扮,谈吐却颇不凡,更多了三分好感:“就是在扬州府附近的小镇上……听其他人说,这些官兵原本只在城镇上搜寻流民,这几日不知抽哪门子疯,连荒山老林都不放过,再这么下去……嘿嘿,找到咱们这里只是迟早的事,还是早做打算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