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恶(42)
他话里有话,老板不由运足目力,仔细打量过一遭,阴恻恻地笑了:“流民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贵人脚底的泥垢尘埃,多看两眼都嫌晦气……这般见不得人的东西,哪里能拿到台面上?当然是有多深藏多深!”
张景澈放下茶碗,神色淡然:“这话说错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无这些泥垢尘埃,贵人的金身莲台又怎么端得平稳、坐得安心?”
他抬起头,目光和饭馆老板相遇,两人在不动声色间交过一轮手,掌柜的蓦地直起身,腋下夹着的拐杖在地上重重顿了下。
这一带偏僻得很,又是不早不晚的时辰,饭馆里空荡荡的,只有两个小二模样的男人扫地擦桌。这一声不轻不重,小二却似惊弓之鸟,猝不及防地抢到门口,将大门从里掩了。没等幽云卫反应过来,内堂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五六个精悍汉子冲了出来,手上提着明晃晃的兵刃。
两名幽云卫处变不惊,“呛啷”一声拔出佩刀,其中一人摸出一只木褐色的圆筒,正要拧开盖子从窗口抛出,却被张景澈抬手拦住。
“看这几位兄弟都是练家子,怕不是掌柜的养的私兵吧?”张景澈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说道,“江南数得着的帮派就这么几个,掌柜的莫非是海潮帮的朋友?”
江南多渔夫,这些渔民平日里没少受官府酷吏、市井青皮的欺压,久而久之,自发抱团成暖,势力遍及江南与闽粤之地,堪称东南第一大帮派——当然,在官家人眼里,所谓的“帮派”不过是一帮以武犯禁的暴民,乌合之众,不值一提。
“钦差大人真是好眼力,小店已经够隐蔽了,没想到还是逃不过钦差大人的耳目!”饭馆老板冷笑道,“前两日听闻,钦差大人的坐船在运河上遭遇风浪,不幸沉船。我还想着,那姓李的狗官胆子再大,也不至于把主意打到朝廷钦差头上,如今看来,这原是钦差大人玩的一手金蝉脱壳!”
张景澈好脾气地笑了笑:“见笑了……李总督手眼通天,在下不想被他盯上,只能找点麻烦,分一分他的神。”
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张景澈纵然是奉了皇命的钦差,到了江南地界,也未必施展得开手脚。与其被人牵着鼻子走,倒不如釜底抽薪,一来避开江南总督的锋芒,二来,钦差座船在江南地界出事,就算为给朝廷一个交代,李文斌也必定要查明缘由。他忙着寻访生还者,自然腾不开手,张景澈也能多争取些转圜筹谋的时间。
饭馆老板想通个中关窍,看向张景澈的眼神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钦差大人滴水不漏,果然好算计!”
“比不得宗帮主,大隐隐于市,一边开着面馆,一边干着收拢流民的买卖,”张景澈一口叫破面馆老板的身份,低头喝了半碗茶水,“只是宗帮主自以为做事隐秘,却不知您在暗地里的作为,早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宗帮主眼神闪烁,含糊其辞:“钦差大人是什么意思?在下可听不懂了。”
张景澈笑得温柔:“听不懂就算了……只是昨晚,有几位东瀛来的客人登门造访,被在下拦住了,宗帮主可要见一见,顺便听听他们怎么说?”
宗帮主悚然变色:“你说什么?”
张景澈长身而起,从过分宽大的袍袖里摸出一把竹骨折扇:“在下这便告辞了,宗帮主若想知道来龙去脉,不妨跟着来。”
他嘴上说“告辞”,人已片刻不停地走出去,门口的店小二还想拦着,被幽云卫轻轻一推,身不由己的让到一旁。
宗帮主迟疑再三,还是跟了上去。
第17章 弩机
“钦差座船沉没”的消息很快传了开,李文斌再一手遮天,也不敢当面打朝廷的脸,一边急三火四地着手调查,一边八百里加急传信京中,将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明白。
姑且不论承平帝和朝堂诸公作何反应,消息传入东宫时,刘彦昭正在张景素的殿阁中用膳。从昭阳殿女官到从一品的太子侧妃,张景素可谓鱼跃龙门,她换下青缎宫装,穿上锦绣华服,学着宫中贵人一般高绾发髻,插上金玉珠钗,隐隐可见天家富贵。
宫中饮食自有规矩,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每道菜不能动过三筷,更不近人情的是,如若不得上位者允许,如太子妃之尊也只能陪侍在侧,不得入坐。
刘彦昭素来仁厚,自然不会让新娶进门的侧妃站着,两人相对而坐,偌大的殿阁一片安静,宫人内宦屏息凝神,只有碗筷碰撞的动静偶尔响起。
就在这时,东宫身边一个名叫“月照”的小内宦疾步而入,规规矩矩地伏地叩了头:“殿下,江南送来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