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恶(283)
杨帆了解兴隆帝,不认为天子会甘心让步,但张景澈说得笃定,他对这男人有种莫名的信任,闻言竟然安心地闭上眼。张景澈抓着他手腕,小心翼翼地塞入被中,起身折出殿外,就见天子身边的内侍已经等在阶下。
“张大人,”内侍的态度远比之前恭敬,欠身道,“天子传召,请随咱家去吧。”
刘彦昭自东宫带出的心腹内侍——潮星疯疯癫癫,虹露死于乱军,月照自焚而亡,如今用着的是刚提拔到身边的小内侍,还没摸清皇帝脾性,难免不大顺手。
虽然只是细枝末节,却在刘彦昭本就郁结不快的心绪上加了一根稻草,张景澈刚到勤政殿外,就听里头传出杯盏推倒在地的脆响:“没用的东西,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小内侍才十五六岁,刚到天子身边伺候,本就战战兢兢、动辄得咎。闻言吓得一激灵,翻身滚倒在地,拼命磕头请罪:“奴婢该死,请皇上息怒!”
刘彦昭眉间隐着烦躁,不耐道:“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下去吧!”
小内侍如蒙大赦,忙不迭收拾了狼藉碎瓷,慌不择路地退出殿外,出门时险些和张景澈撞在一处。
张景澈及时避开,百忙中不忘伸手扶了他一把:“公公小心。”
小内侍不认识他,感激地点了点头。
张景澈理了理炮袖,不慌不忙地步入殿内,勤政殿的大门在他身后轰然闭合,巨大的阴霾当头罩下。这是张景澈与九五至尊的又一次交锋,两人彻底撕下最后一丝温情,彼此的猜疑与嫉恨犹如图穷匕见的凶器,直指对方要害。
张景澈没再惺惺作态的叩拜,直截了当道:“陛下召我前来,可是想通了?”
刘彦昭用一种冰冷又陌生的目光打量着他,仿佛从没认识过这个人:“这两天,朝中重臣纷纷上奏,力劝朕敕封定边侯为定北王,以河套以西为封地……这可遂你了心愿?”
张景澈束手而立,淡淡一笑:“定边一脉多年边陲多年,功勋卓著、深孚人望,一个王位,我犹嫌不足!”
刘彦昭今日召他前来,本已做好了断一切的决心,谁知听了这样一番话,怒火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那你想怎样,将这把龙椅也拱手送出?杨远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对他这般死心塌地?”
张景澈偏过头,侧耳听着殿外越演越烈的风声:“事到如今,纠结这些有意义吗?”
刘彦昭眉心耸动,只听这人平静续道:“其实陛下心里很清楚,除了封王,你没别的路可走……回纥胡骑就在城外,只要我一句话,京城易主只在翻覆之间。与刘氏基业和身家性命,一个‘定北王’算什么?较真论起来,这笔买卖还是你赚了。”
刘彦昭捏紧手指,胸口如压重石:“你……你真是好手段!既然你已掌控全局,何不干脆夺了这把龙椅,一并送给杨远舟?”
张景澈瞥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没想过?”
刘彦昭在这漫不经心的一眼中凉彻骨髓。
“倘若远舟有意,我当然可以将三千里山河送到他手里,可惜他恪守君臣之道,不愿迈出这悖君叛逆的一步,我尊重他的意愿,不想让他为难,”张景澈坦然道,“你应该庆幸,有远舟这样的兄弟和臣子……不过即便如此,我也不会让他落到忠勇伯的地步。”
刘彦昭先是微凛,继而泛上难以言述的悲凉——他对杨帆确实有忌惮,也曾想过削弱兵权,可扪心自问,他从未想过坐视定边侯落到当年段家的境地。哪怕朝臣百般攻讦,兴隆帝依然念着当年的兄弟之情、后来的君臣之谊,对杨帆维护周全。
这些用心和殚精竭虑,难道都是喂了狗吗?
“你……你就一口咬定,朕是刻薄寡恩之辈?”刘彦昭双目通红,“朕这些年待你、待他如何,你一点都看不出来?”
张景澈扭头看着他,眼底的坚冰略有融化,他当然知道,刘彦昭说的是真心话,他确实顾念着昔年情分,处处手下容情。但张景澈更明白,乾清宫的龙座是最容易变易人心的位子,所谓的“真心”被世情磨去一点,被朝局磨去一点,磨来磨去,就只剩冰冷的猜疑与忌惮。
“皇上还记得娴嫔吗?”张景澈淡淡道,“她虽是段氏血脉,却对你痴心不改,几次三番舍身相护……你是怎么对她的?”
刘彦昭听出尖锐的嘲弄,愤懑中凭空涌上一股委屈:“痴心?她满心满念都是家族旧恨,哪里会对朕有真心?朕自问待她不薄,她却将朕蒙在鼓里,还间接害死了太后……如此逆贼,朕岂能容她!”
张景澈垂下眼,揉摁着太阳穴,没再与刘彦昭争辩,仿佛一早料到,不可能从帝王这里得到令人满意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