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恶(224)
张景澈听着这熟悉的训斥,心中却没了昔年的尖酸孤愤,他很清楚自己准备周全,随时可以抽身而退,此时与刘彦昭周旋,不过是逢场作戏,有耐性便多敷衍几句,若是没耐性,拂袖而去也未尝不可。
他一言不发,刘彦昭却越发愤怒。他眼睛不瞎,自然看得出张景澈风神俊朗、面色红润,眉宇间没了当初的阴郁苍白,显然是过得不错。他想到自己这些年的悔不当初、辗转反侧,想到自己在墓碑前的诚心求告,想到自己乍闻张景澈尚在人世时的欣喜若狂,想到自己曾暗下决心要好好待他、弥补前咎……
谁知这人压根不稀罕!
不稀罕回宫,不稀罕服侍在侧,更不稀罕他的隆恩与愧疚。
有那么一瞬间,刘彦昭很想将人拖出去重责二十大板,消了这口心头郁气再说。但他仅存的一线理智阻止了他,冥冥中,刘彦昭隐约意识到,倘若他真这么做了,无异于断了自己和张景澈最后一丝相见的余地。
“你……朕还以为你自裁狱中,为此满腹郁结、寝食难安,到头来,你却在外面逍遥快活!”刘彦昭咬牙切齿,“你……你可真能耐啊!”
张景澈面无表情:“不然呢?”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反问,险些气得兴隆帝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实在按捺不住,三步并两步地抢上前,一把攥住张景澈手腕:“你……你在外头野了这些年,真是反了天了!”
张景澈眼神冰冷地看着他,勉强克制着杀机:“别让我说第二遍,放手!”
刘彦昭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被这人的胆大妄为震惊了。他一直知道张景澈性情桀骜,不喜欢作小伏低,却万万没想到,他不过在民间野了几年,居然狂悖到连九五至尊都不放在眼里。
“你……”刘彦昭被一口郁气堵在喉咙里,说话直打颤:“你放肆!”
张景澈懒得跟他掰扯,直接亮出指间“利器”——那是一根细如须发的小针,夹在指缝间,搜身的侍卫内宦根本看不出。此时,他眼疾手快地往下一拍,小针没入手腕要穴,半边胳膊登时麻翻了。
刘彦昭惊怒交加,一时竟忘了唤人进来:“张明篁,你疯了!竟敢谋刺天子!”
张景澈冷冷睨着他:“我若想行刺,你以为自己还有命在这儿跟我说话?”
刘彦昭:“……”
“还有,纠正你刚才的说法,我不是放肆,也不是狂悖,而是没了掣肘!”张景澈冷笑道,“托皇上和太后的鸿福,我妹妹死在这九重宫禁之中……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也是我最大的掣肘,如今这根软肋被皇上亲手折了,你还指望我像当年一样对你作小伏低?”
他顿了顿,一忍再忍,终于没压住从心口往上翻涌的戾气,脱口就是一句百般嘲弄的:“尊敬的皇帝陛下,是梁静茹给你的勇气吗?”
刘彦昭不知道梁静茹是何许人也,但他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一件事,就是张景澈对皇宫确实没有任何留恋,对九五至尊的崇敬与信服也都是装出来的。正如他自己所说,没了张景素这个掣肘,他行走人间再无顾虑,干脆撕下画皮,将隐藏许久的獠牙和反骨肆无忌惮地亮在人前。
刘彦昭只是短兵相接,已经被他眼角眉梢的不屑与冷诮刺伤了,有生以来头一回,他在某个人面前感到低微,被他漠然倨傲的目光压到了尘土里。
第86章 杀心
刘彦昭最终没拿张景澈怎么样,哪怕私心里,他再如何想将姓张的大卸八块,这份冲动依然被自己强压下去。
可能是因为,刘彦昭潜意识里明白张景澈说的没错,归根结底,是皇家亏欠了他们兄妹。
也可能是因为,五年前亲眼目睹张景澈“惨死”的一幕太具有冲击力,以至于这之后的日日夜夜,那张血流披面的脸总是不请自来地纠缠着刘彦昭,叫他再没睡过一个好觉。
兴隆帝不敢有第二次。
但是很快,刘彦昭发现,比起五年前,这小子的桀骜尖锐根本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像他自己说的,张景素死后,他彻底没了忌惮,天上人间再没什么值当他放在眼里,自然不必如当年一般忍气吞声、做小伏低。
刘彦昭将张景澈安顿在勤政殿后的太极殿,又将御前当差的侍卫宫人挨个敲打一遍,勒令他们闭紧嘴。当晚,月照将张景澈唤进勤政殿偏殿,刚一掀开帘子,热汽扑面而来,只见殿内烧着滚烫的火盆,地砖上开凿出四瓣海棠的池子,池中蓄满温热的浴水,两名小内宦正一左一右地围着刘彦昭,将外裳慢慢除去。
张景澈只瞧了一眼就转过头,脑中不禁想起西北大营的简陋苦寒,乃至某个隆冬腊月依然赤膊跳进河里洗澡的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