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恶(123)
他一边说,一边砰砰叩头,青砖上很快洇出血迹。
刘彦昭预备好的发作被这句话堵了回去。
他回味着韩洵的说辞——“一直安分守己”“事先没个征兆”,心头陡然升出一个令人惊恐的念头。
“是因为朕,”他在满心寒凉中战栗地想,“是因为……朕的那番话!”
刘彦昭心知肚明,所谓的“净身入宫”只是盛怒之下的气话,可旁人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不知道他这番百转千回的心思。以张景澈的心高气傲,断然忍受不了净身入宫,会自裁求死也是情理之中。
刘彦昭本该想到这一点,但是他忽略了……可能是因为皇帝正在气头上,也可能是因为,他从没低下头,将那人真正看在眼里。
“是……是朕的错,”新帝喃喃自语,“是朕……害了他!”
韩洵俯身叩首,几不可察地呼出一口冷气。
身后突然传来大笑声,不待满院子的锦衣卫回过神,一个蓬头散发的男人突然闯了进来。锦衣卫大呼小叫地拥上前,将刘彦昭团团围在中央,那人却压根不看新帝一眼,直奔厢房而去。
刘彦昭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声惊呼:“来人,拦住他!”
可惜已经晚了,那人形迹疯癫,身手却敏捷得出奇。不待锦衣卫抢上,他已踹翻火盆,炭火溅在草席上,只是一瞬间就炸开火光,将破草烂席……连着里头毫无生气的尸首,一口吞了。
刘彦昭像是被谁剜了心头肉,不顾一切地往里冲,却被锦衣卫七手八脚地拦住。他挣脱不得,只能声嘶力竭地狂喊:“不……救火!快救火!”
天子有命,锦衣卫哪敢不遵?一干人等拿下那疯子,又七手八脚地扑灭了火,饶是如此,草席里的尸首也被烧成一截面目全非的焦炭。
刘彦昭的神魂像是被一同烧了,他顾不得审问那疯子,颤抖着走上前,抬腿却绊了个趔趄。韩洵忙扶住他,侧身挡住烧成焦炭的尸首:“陛下……这尸首已经不好看了,您还是别瞧了。”
刘彦昭拼命撕扯他,只是他多年养尊处优,哪挣得过锦衣卫?被簇拥着拖到一边。新帝梗着脖子去瞧那具焦糊的尸首,只觉得看一眼万箭就穿心一回,到后来,连呼吸都停止了。
“如果早知道,”他茫然地想,“如果早知道……”
可惜,这世上千金也换不回“早知道”三个字。
张景澈是待罪之身,又是自裁身亡,按说连棺材都不配享有,合该一卷草席裹了,丢到乱葬岗上。然而刘彦昭不许,硬是在北镇抚司停灵七日,眼看尸首发臭了,才彻底断了念想。
张景澈的后事是韩洵料理的,用薄棺收敛了尸骸,也没丢去乱葬岗,而是寻了块风景优美的风水宝地,立起青石坟茔。刘彦昭私下里去拜祭过,看着那方墓碑怔怔良久,眼角通红,仿佛要落下泪来。
然而他终于没当着人前失态,转身僵硬地走了。
新帝毕竟与承平帝不同,三千里山河压在肩上,留给他伤春悲秋的时间并不多。尤其是这个当口,北疆传来加急信报——消停一载有余的北勒蠢蠢欲动,虽然暂时没有兴兵来犯的迹象,却在私下里跟回纥结成同盟,用心不言而喻。
十日后,定边侯杨帆上疏朝廷,请求重归北疆。
“……北勒狼子野心,回纥貌似恭顺,实则包藏祸心,这两者暗中勾结,必成心腹大患!”
当日的大朝会上,定边侯出列跪地,字句铿锵:“我大殷乃礼仪之邦,当以仁德教化四邻,但若四邻教而不善,咱们也没有被动挨打的道理。臣请陛下许臣北上,若北勒安分守己便罢,如若不然,臣必叫其领教上国兵锋之威!”
不是没有朝臣表示反对,譬如户部尚书简思晦就道:“如今国库不丰,不宜轻启战事。再者,北勒只是与回纥结盟,边陲小国互通有无,算不上什么大事,何须劳烦定边侯亲自跑一趟?”
杨帆正色道:“简大人此言差矣!北勒虽小,却是全民皆兵,悍勇难驯!回纥扼守西域冲要之地,这些年与西域诸国互通有无,家底着实丰厚。这两边一个有兵,一个有钱,倘若勾结在一起,于我大殷实在是莫大的威胁!”
简思晦还要再说,杨帆已经转向新帝:“陛下!当年北勒南下,所经之处烧杀劫掠,百姓苦不堪言!我大殷固然是以仁德教化四境,但这仁德是对四邻,更是对境内百姓!若是连黎民黔首都不能保全,微臣愧对皇上,更愧对我定边一脉列祖列宗!临渊羡鱼,莫如未雨绸缪,还望皇上三思!”
在北疆战事中,定边侯举足轻重,哪怕杨帆自回京以来,打定主意当个混吃等死的纨绔,依然在四境战事上有着不容小觑的话语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