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元]风刀割面(406)
我相让了一下,他才在书案处坐定,盯着我端上的一杯热茶,怔忪道:“某自然感激丞相厚恩,只是高门在上,无缘亲身致谢罢了。也只能向子清聊表谢意。”
“你我何须言谢?”我摇头一笑,“眼下,梦石兄只需安心养伤便是了。”
“也是,”他心情舒缓,眼底终于有了笑影,“待我伤好,也该回路学那边了。不能耽误学生课业。纵是右手不便,也不妨碍讲课。”
我点头附和,又思及一事,“上次丞相给我的十贯,除去药钱,还余下些。梦石兄不妨拿去,日后为宁娘子脱籍,或许能添补一二。”
念此,他神色一黯,目光转向自己右臂,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要推拒,终至缄口,没有表态。
我稍感诧异:他似乎不像往日那般迂腐执拗了。心下暗喜,索性顺水推舟:“经此一事,也能照见你们二人真心。命里注定的缘分,躲它什么?待兄长伤势痊愈,宁娘子脱了籍,小弟早晚要喝你们的喜酒!”
白瑀赧然一笑,而后竟慡慡利利地应承:“好。只要玉轩心意不改,我白梦石定然不负佳人。”
我拍手称好,而后举起茶盏,以茶代酒,提前向他送上祝福。茶水融在口中,苦涩中沁着香甜,馨香在肺腑中弥漫。我心中不禁慨叹:苍天到底是有眼的。纵然世事磋磨,好心人也会终得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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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一,庆云班照例出演《绿珠篇》。此剧在京中风头正盛,看客络绎不绝。勾栏院里已经人满为患,几无落脚之地。胡班主看着圆鼓鼓的钱袋子,笑得合不拢嘴,可脸上又似隐着些许愁苦。戏台上锣鼓咚咚当当响起,演员要上场了。胡班主却坐在戏房里,眉头虬结,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灌了口茶,似乎仍觉口gān舌燥,望着我,道:“苏兄弟,明日就是四姐奉命为平章大人表演的日子,我……我这里可怎生是好?若是大人上门索人,我是应还是不应啊?唉……”
他自然明白云轩儿进了阿合马府邸意味着什么,可他也不敢拿一家老小的性命开玩笑。安童那边不见音讯,我也忐忑不安,只得道:“中书省那里已有贵人应下,答应会保四姐,但凡平章大人前来索人,先不应就是了。”
“可这贵人的承诺连个凭据都没有,就怕是朵浮云,过后便忘了。”
“不会。”我定定地望着他,笃定道。
胡班主不再说什么,只是仍一口一口喝着水,有演员下场,进了戏房后和他打招呼,他也应得漫不经心。不一会儿便坐立不安,正站起身,却见刘耍和进来叫他:“班主!中书省里来了官人,点名要见你呐!”
我俩闻言,俱是一喜。胡班主赶紧抚平衣襟,脸上的褶皱也舒展开了:“苏兄弟,官人们果然不会诓骗小民啊。”
我笑着点头,心里的石头也终于落地:“快去罢。”
“嗳。”他匆匆应了一句,忙不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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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戏台上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此时悲凉的曲子渐渐转了调,听出点喜气来,看来是唱到了第四折,要盼来大团圆了。胡班主去接待官人,仍未回来。我寻思片刻,突然想去看看。
勾栏院里一处较为僻静的隔间,正是胡班主待客之所。我正往那边走,却见刚刚传话的刘耍和急匆匆奔过来:“苏兄弟!你快过去看看。今天的官人很是难缠,胡班主无从应付呢!”
安童派来的人会刁难他?我心下一惊,疑窦丛生。并未急于进去,而是飞速地思索起来,猛然想起一事:阿合马单立的那个尚书省,早就并入中书省了!这里面的官人怕是正是阿合马的手下!
隔间里似乎传来了呵斥声,还夹杂着几句奇奇怪怪的叱骂。胡班主低声下气地恳求,却无法平息官老爷的怒火。我进去时,他正跪在官人脚下,一个劲儿地陪着不是。那官人反而更加趾高气昂。
我走到那官人面前,向他见了礼。那人卷曲毛发,又是个回回官员,见我不经召唤便径自上前,更是不满,刚要叱问,我已用蒙语从从容容地开口:“敢问官人缘何发怒?”
他见我一副汉人秀才打扮,却操着一口流利的蒙语,微感讶异。我心下一定,笑了笑,又问:“不知这位班主怎么得罪了上官?”这次却用的是波斯语。
他更加诧异了,眼睛瞪得滚圆,脸上仍充盈着怒气,见我丝毫不惧,更是要作态,故意拔高声音喝道:“平章大人的差遣,这刁民竟敢抗命!”
“哦?”我淡淡一笑,“阿合马大人?不知他有何差遣?也是巧了,下官自中书省来,也是受了上宪差遣。”
“呵!哪里来的无名秀才,竟敢妄称是中书省的差遣!”他声色俱厉,并未被我轻易唬骗。我二人说的皆是蒙语,胡班主并不明白,但见我出头,便不插言,只悄悄抹了一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