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随舟一把拉住了他,将他往回拽了拽。
他分明是拽不动霍无咎的,霍无咎停了停,却还是乖乖地退了回来。
“你就由着他胡说?”霍无咎咬牙切齿。
“恶贯满盈的人,变不成索命的厉鬼。”江随舟淡然道。“我如今,也不过是替您害死的人,来索您的命罢了。”
他看向庞绍,接着道。
“你的库房中堆了多少银两,你心里有数吧?你对那些银子有数,那么对你害死的人呢,有数吗?”他问道。“如果您没有的话,那本王可以替您数数。朝中那些不顺从你的人、挡了你路的大臣,还有那些因你贪污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因你贪念而饿死在蝗灾里的流民,您数得清楚吗?”
庞绍冷笑。
“被碾死的蝼蚁,还需要清点数量吗?”
“所以你被捉拿,被关在这里这么久,无人鸣冤,无人救援,只有树倒猢狲散。”江随舟淡声道。
“哦,可能还是有的。”江随舟话锋一转。“先帝,江舜恒,他不是蝼蚁吧?他倒是至死都在等着你回去救他,到死都相信你,是他最能够依赖的舅父。”
庞绍的目光这才终于动了动。
江随舟静静看着他。
即便江舜恒,他都能觉出几分可怜来,但庞绍,却是个实打实的混蛋。混蛋是没有怜悯心和羞耻心的,唯独让他亲耳听见自己是怎么大厦将倾,才能真正让他赶到悲切。
“即便我做了那么多事来离间你二人,他都念着你当日的虚情假意,全心地信任你。”江随舟道。“你当日的煊赫权势,数不尽的金银财帛,不全仗着他傻么?只是可惜,你多疑到以为他有多聪明,要将他拉下皇位,才让本王有机可乘。若不是你这般怀疑他,庞大人,谁能将你拉下大司徒的位置呢?”
说着,江随舟站起身来,淡淡道。
“死之前仔细想想吧,庞大人。全天下,没有比江舜恒更好骗的人了,将皇位推出去,将刀架在你脖子上的,不一直都是你自己么?”
说完,他转身走了出去。
其余人鱼贯而出,四下都安静了下来。
庞绍紧盯着面前的虚空。
“蠢货。”他语气轻蔑,冷声道。
他这话,自然是在骂江舜恒。过去的这么多年里,他在心底和背地里这样骂过江舜恒很多次,只因为这东西实在太蠢。
但是这回,他眼前浮现出的却是江舜恒小时候的样子。
七八岁的小孩儿,胖得像个球儿,瞧上去有点蠢,但小孩子,多少还是有几分童稚的可爱的。
怯生生的,看向他的眼睛却亮,说话听起来就有点窝囊,但总归不招人烦地问他:“舅父,您下次来看我是什么时候?”
这样的小孩,总归会引得人偶尔记得,塞块糖给他吃。
当真是蠢。窝囊了一辈子,到了三十多岁,还是个识人不清的蠢货。
活该受人利用。
庞绍垂下了眼睛,将鼻端微弱的酸意憋了回去。
却在这时,有脚步声响了起来。
庞绍看去,却见是去而复返的霍无咎。
霍无咎在牢房前站定,冷冷地同他对视。
“看好了。”霍无咎说。“害你的是我,杀你的也是我。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能干什么?只有我,想杀你就杀你。”
庞绍皱眉,不知道他说这个干什么。
便见霍无咎对着他冷冷一瞥。
“所以,即便你有本事变成鬼,也看清楚了。”他说。“要索命,别索错了。”
说完,他转过身去,大步走了。
庞绍片刻之后,才意识他说这话的意思。
原来,霍无咎是在怕他真变成厉鬼去找江随舟,所以专程来同他说一句?
庞绍只觉得可笑。
他霍无咎征战沙场那么多年,犯下了那么多杀孽,还信什么鬼神?
当真是变蠢了不少。
庞绍只觉得可笑,但笑着笑着,却又有些笑不出来了。
他看得见霍无咎对江随舟那病秧子的谨小慎微,看得出他这么说,不是怕鬼,而是怕鬼去缠江随舟。
似是感情这东西,才最能蒙蔽人的心智。
无论爱情还是亲情,最虚无缥缈的东西,才最有摧枯拉朽的力量。
他又想起江舜恒了。
他想起那时他情急之下,为了调兵,让江舜恒知道了他与霍玉衍有来往的事。江舜恒半点没有追究,反倒在将虎符交给他之后,问他说,叔父,无论如何,你都会护着朕的吧?
他自然不会,想必江舜恒,也不一定真的看不出来。
只不过因为,他只仍旧是当年那个,一年到头见不到父皇、只等着他这个舅父袖中的一两颗糖的蠢小孩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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