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老虎又笑了,“没凭没据的事,我怎么把他们赶出去?再说,你以为只有一两个人会这样做吗?这样的年成,那些卖儿卖女的,易子而食的,你以为都是坏人?说不定从前看着都是老实的好人。——人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做得出来。”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要不是有这么一股狠劲,能跟着他干那掉脑袋的事?
要说不是好人,他这个乱民头子,才是最大的恶人。
之后就没人说话了。马车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关城门之前进了城,丽娘这才“呀”的一声,叫了出来,“这样田大哥你是不是回不去了?”
“无妨,我随便找个屋檐下眯一宿就成。”田老虎不甚在意地摆手。
这时,车夫却忽然开口道,“不嫌弃的话,去我们那里将就一晚上吧。”
田老虎顿觉诧异,但他正对这车夫兴致勃勃,人家主动相邀,他自然不会拒绝。再说,有床铺、有被褥,怎么也比屋檐下强。
马车穿过街巷,到了甄凉家的大门前,却没有停下来,而是往前走了一段,转入一条还算宽阔的胡同里,一直驶到后门。丽娘从车上跳下来,见田老虎要跟着车夫去卸马车,连忙叫住他,也给了一串钱。
田老虎沉默地伸手接过,放在手心里掂了掂。
十文钱,放在手里轻飘飘的,却又有一种很特别的力量。田老虎攥紧了这串钱,忍不住笑了一声。
人为了活下去,确实什么都干得出来,可是只要日子还过得下去,又有谁愿意提着脑袋铤而走险呢?
……
甄凉写完了给桓羿的信,用火漆封好,吹了灯,走出书房来,却见丽娘正在院子里踱着步。虽然南方的天气还不算冷,但正如古人诗上,连“东风临夜”还“冷于秋”,何况是这晚秋深夜?
“怎么还不睡?”她走过去问道,“明儿一早不是还要出城吗?”
“姑娘,我睡不着。”丽娘轻声道。
甄凉一听就知道是有心事,便拉着她进了屋,倒了一盏热茶递过去,“什么事,能跟我说吗?”
丽娘沉默了片刻,才将今日发生的事说了出来,特别是自己跟田老虎的对话。甄凉听到这里,已经懂了,“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我要救这些人,要努力让他们活下去?”
丽娘迟疑地点头。她本来还想,也许姑娘并不知道他们这样坏,所以说的时候颇为踌躇。但一看甄凉的神色,就知道她早就知道了。
“我虽然不知道他们会这样做,但听你说起来,却并不觉得奇怪。”甄凉想了想,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热茶,才捧着茶盏慢慢道,“田老虎说得没错,人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做得出来。”
“可是……”丽娘下意识地觉得不对,但又说不出来什么。
甄凉看了她一眼,“你觉得,他们活不下去,是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今年的天灾太厉害,河水决堤,毁掉了无数人的房屋和田地。但是丽娘毕竟不是普通人,她接触到的那个世界更黑暗、更复杂,也更清楚这世上的种种潜规则。她知道,并不仅仅是天灾。
但这念头太可怕,丽娘立刻将之压了下去。
“你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应该知道我的意思。”甄凉朝她鼓励地笑了笑,“这是天灾,也是人祸。上面的世家先是为了利益,利诱大部分百姓改种桑叶,又在天灾之后,为了谋夺更多的田产蓄意隐瞒消息。而朝廷,先是做出了错误的决策,之后又在赈灾平乱之事上不作为,才把局面越拖越糟。要不是有人一力挽回,局势或许会比现在更乱十倍。”
“是……越王殿下?”丽娘小声问。她之前听田老虎提过。
甄凉微笑点头,却没有多说,只是继续道,“如果人人都能吃饱喝足、安居乐业,还有人做这等剪径劫道之事,自然是罪不容赦。但是现在,江南大半百姓都在流离之中,所有人都在挣扎求存。即使有人走错了路,但我们不能让他们吃饱肚子,就没资格审判他们的罪行。”
“我明白了。”丽娘轻声道,“姑娘之所以要做这些,就是为了让他们有另一条活下去的路可选?”
“是啊。这样,如果到时候他们还是继续做这种事,所有人都会指责他们,江南也不会有他们的容身之处。到时候再处置他们,才能让所有人想心服口服。”甄凉道。
丽娘恍然大悟,“难怪田大哥和于大哥都没把那些人抓起来送官。”
很显然,他们都想到了这一点。
甄凉笑了笑,故意问,“你知道田老虎的身份么?”
“他不是本地乡民吗?”丽娘说,“看着倒是有些吓人,但也不像是有大来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