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有清风(26)
在林中行半个时辰,有一曲径通幽处,撩开垂落的枝条,赫然是一个乌黑冗长的山洞向下延伸深入地底,山洞两壁每隔一丈架着火把,饶是如此洞内依旧黑黝,只有幽幽火光投射下来,偶尔还有水滴在空荡荡的洞中滴答滴答回响,尤其望向前方深不见底的甬道,仿佛通往幽冥之路般诡异阴森。
走了不知有多久,眼前忽现亮光,待一行人穿过亮光,入目是层层宽阔的白玉石阶,一尊女石像矗立在白玉石阶后的平地,巍峨高大,如一座小山。石像雕工细致,棱角分明,它面容似喜似悲,栩栩如生,一条鳞片分明的黑蛇蜿蜒自它手腕之处,蛇眼漆黑通透,昂头吐信。
这尊石像岳甯所知不多,只从师父口中听说这尊石像是师祖,姓骆,当年不知何故遁出师门,她曾问过师父,师父却不发一语,不愿多谈,可那时师父的神情是极伤心的,从此岳甯不敢再问。
平地上有数百名奉月教弟子,齐齐跪下,声如洪钟,响遏行云:“属下恭迎堂主回教!”声浪一声盖过一声,气势惊人,他们身后的殿宇楼阁古朴庄严,檐下罗帏轻翻,风起绡动,在空中层层舞动如坠幻海。
萧珩忍不住赞叹这里的奢侈大气,便是金蚕派也无法与奉月教相比。
此时有一名弟子上前一步道:“教主吩咐属下代为转告堂主,堂主一路舟车劳顿先好好歇息一晚,待明日午时去拂月楼和他共进午膳。”
岳甯颔首应声。
蹇鸿舟跟着晋林去了他处,萧珩则跟在岳甯身后,穿过数条纵横交错的长廊来到一座石桥前,那座石桥有些破旧,桥下溶溶河水静静流淌,绿叶掩映着几丛娇艳欲滴的芙蕖。
这座小小的石桥连接着萧珩的饮翠居,岳甯已经许久没来过,原来桥上两侧已长了潮湿的青苔。她忽然慢下脚步,牵起萧珩的手。
萧珩忽被岳甯牵起手,垂眸看她,岳甯展然一笑,萧珩浅浅的勾起唇角,脖颈蒙上一层羞意,却反拢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他们携手走到院子门口,萧珩默念匾额上“饮翠居”三字,刚踏入院门,那棵开得艳丽的紫荆树就撞入眼里,它的枝头长满一簇簇紫荆花,繁花似锦,尽态极妍,待秋风来,便会簌簌飘下,落红满地。他困惑的望着这个陌生的地方,不自觉走过去手贴上树干,这里凸起的纹路他好像都一清二楚。
有一片花瓣飘落在他肩头,他抬头望那开了满树的紫荆花在枝头摇曳,猛然生出别梦依稀,重回故园之感。
岳甯亦有些感今怀昔,前世后来之时,她再也没见过这棵树开花,只有枯叶满地,他初搬到院子就喜欢在这棵树下看书练剑,有时兴起,他会摘下花瓣自己到灶房做紫荆酥,他不爱吃,可是岳甯喜欢吃,他做的紫荆酥香甜可口,酥脆不腻,便是外边也买不到这么好吃的糕点。
岳甯忽然有些嘴馋,道:“我明天想吃紫荆酥,你会不会做?”
萧珩敛起情绪,摇头笑道:“你想吃,我便学。”
岳甯满意颔首,似想起了什么,又从腰间扯下一枚玉佩塞到他手中,“拿去,定情信物。”
“岳姑娘……”
“你叫我什么?”
萧珩顿了顿,目中柔情脉脉,轻声唤道:“阿甯。”他这才低头去看手中之物,那枚玉佩半个巴掌大小,躺在手心冰凉,他的血液在目及玉佩上雕刻的螭纹时忽然沸腾,发颤的指尖描摹着玉佩的纹路,他脑中桎梏的记忆忽然松动,紧紧被压制的透骨哀伤遍及骨髓。
这枚玉佩,这枚玉佩。
眼前一切被拉长,尘封的,像是蒙尘的画卷被压在角落的记忆缓缓展开,浮现的画面彻底卷走他恍惚的思绪,随着时光倒转,他的世界忽变空旷,耳边飘荡着谁的喃喃低语,谁厌弃的话语像利刃一遍一遍的扎在心上,他看见破旧的牌匾歪歪斜斜悬在门上,看见这棵树早就枯死,看见石阶上爬满青苔,屋里不知谁在低咳。
萧珩被岳甯扯了一下衣袖,他恍然从方才的幻境回神,便又跌入另一个恐怖的幻境,他看到岳甯身旁的重影,重影的她没有笑意,只用冷漠的眼神注视他,而她身旁站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男人正对他笑。
那个男人……
熟悉的切骨之仇再度紧紧掐住心脏,暴虐杀意无时无刻不伺机而动,萧珩望着男人面目可怖的脸,却莫名涌上大仇得报的快意。
岳甯见他一直怔怔出神,神色几度变换,时而迷惘,时而冷笑,她如何叫他都不作答,不禁怀疑萧珩前几日受刺激生了心魔,于是一掌拍在他肩头,用密室传音唤他的名字。
萧珩眼前幻影霎时破开,岳甯审视的目光探过来,他便同她说了方才看到幻影之事,岳甯听他细细描述,不禁心头一跳,待听到他说一个血肉模糊的男人,登时想起莫云中,莫云中前世就是跌落马车坠崖而亡,她当时并不在身侧,是后来才见到他支离破碎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