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才十来岁,给个富商搬运货物,整整一日操劳,腰都快折了,可是临到晚上付钱的时候,对方非说他撞坏了东西,一文也不肯给。那时他也是年轻气盛,不忿想要辩解两句,结果被家丁狠狠揍了一顿,腿伤了半月有余,也饿了半个月的肚子。后来过不下去了,才去当的兵。
那一顿打真是痛啊,比他后来挨得任何一顿打都要痛,他甚至都记起了地上的臭泥味儿,记起了那富商绣着竹叶的袍角。若是那五文钱到手了,娘会不会留下妹妹?若是不被打,他会不会再寻一份工,而非豁出命来当兵?
眼中的泪,不知怎地突然就滚落了下来,滴在了碗里。他也不擦,就这么一口一口的喝着粥,越喝越慢。人群里突然传来了哭号声,估计是有人说到了当年的惨事。能在众人面前哭出声,肯定比一顿打要狠吧?总有人活得比他还惨,可是他心中,为何也有如此多的委屈呢?
抱着那碗粥,这面对敌人的刀枪都不曾落泪的汉子,突然就泪流满面,哭得就像个孩子。
一个又一个小队,一场又一场宣讲,有哭声,有骂声,有发泄的嘶吼,还有抱着碗,默默喝粥的吸溜声。直到太阳落尽,所有人各自回到屋中,也有隐隐的哽咽盘旋不去。
站在屋门口,看着那彻底黑下来的营寨,严远也是感慨良多。这可是降兵啊,人数众多,又都是正经的朝廷水师,竟然也敢用这样的法子来整治。
讲军门过往时,他们各个神情激动,兴奋难耐,而到了“诉苦”时,又往往会哭声一片,骂声震天。这样激烈的情绪,别说是俘虏了,就是寻常军营,都可能闹出哗变的大乱。可是放在这里,每多讲一日,那些人眼中的恨意就会减少一分。不是麻木的吃吃睡睡,也不是闷头做活,累到人事不知。他们开始想了,想这一战的理由,想他们被俘的原因,想他们为何会当兵,又为何对上官、对朝廷言听计从。
然而这一切,都跟赤旗帮没有关系。虽然被人俘虏,虽然整日吃不饱,睡不安稳,可让他们受委屈的,不是赤旗帮,不是邱氏那位仅存的小姐。相反,赤旗帮的人给他们讲邱大将军,让他们抱怨诉苦,还能给他们热腾腾的饭吃。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好恨的?一旦你的俘虏不恨你了,威胁自然而然也就降到了最低。
只凭几场宣讲,一碗热粥,就做到了旁人做不到的事情。饶是严远早有心里准备,也是惊诧莫名。更出乎意料的是,一群降兵哭来闹去,反倒让那些看守的兵士们越发敬重帮主,打心里热爱赤旗帮了。人都是有对比,只有比了惨,比了苦,才能发现自己身在福中。
如今别说招降了,就是不开口,都有降兵跪在他们脚下,想要投奔赤旗帮了。而不论有多少人留下,那些回去的肯定也忘不了这段往事,朝廷又要如何收拢军心呢?
大局已定,只看去番禺索要赎金的,什么时候能回来了。
第二百零六章
此刻的番禺,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两支贼军都未杀到岸上,可是入海口附近七八个卫所全都遭了殃,出征大军只零零散散逃回来不到三成,船只损失更是惨不忍睹。这样大的败仗,几乎把番禺一地的兵力都给打没了,若是贼人再来,哪还能守得住?
这就不只粤州一地的事了,就连前军都督府都大为震动。身为此战的总兵官,王翎哪还能逃得过,立刻被羁押起来,等待问罪。然而此战要如何向朝廷上报,就成了一众大员们最为头痛的事情。
若是如实禀报,这样的大败仗,足够都司甚至都督府上下清洗一遍,不知多少人要丢官去职。可若是瞒报,折损些船只、兵卒还能瞒得住,将官都没了要如何隐瞒?别说百户、千户,就是游击、参将、卫指挥使这样的高官都折了好几个,真是连遮掩的法子都没有。
而且拼死遮住了漏洞,番禺一地也是门户大开。要不要请求朝廷调兵?如果贼人真打来了,攻破了番禺城该怎么办?邱大将军之女的事情又要如何处置?
这一堆问题,简直让军中上下伤透了脑筋,恨不能把王翎生吞活剥了。你想争功没毛病,可也得先捞到功劳不是?现在闹得鸡飞蛋打,无法收拾,还不是给别人添乱!
正在所有人都焦头烂额的时候,一封书信送到了斗门大营。
“赤贼想用将官为质,索要赎金?”虽说信是送去斗门的,可还是有不少人听第一时间得知了消息。这贼子好大的胆子,竟然张口向朝廷索要赎金!十万两白银啊,也开的出口!
然而一阵狂怒之后,有个人低声道:“此事也并非不能为,只要能换回那些将官,咱们就能把战况遮掩一二了。再者说,十万两虽巨,却比发兵攻打赤旗帮要便宜不知多少,他们要钱而不是发兵,是不是也有退让之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