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记(55)
“道君灵慧之魄中,为何有他人记忆?”肃穆殿堂落针可闻,最终还是堂上之人打破了平静。
女子闻言,抬起头看向那魂官,再低头垂眸小声道:“灵慧属我道侣所有,我与他互换一魄,寓意夫妻同心。”
“是吗?既是心心相印,为何不光明正大,而要在自戕之前,偷偷施法?”魂官扔下判笔,平直剑眉拧成了八字:“如实告知,或可恕你刻意欺瞒,你想清楚,再来答我。”
魂官话落,女子仍低着头。
魂官也不催促,只盘腿端坐案前,闭目养着神:“你慢慢想,我等着你。”他说。
半晌,女子似是理顺了思路,她慢慢挺直了背脊,声线平静无波:“一切因果,小女皆可据实相告,只是,在那之前,小女想让大人应我一个请求。”
“请求?”魂官仍是闭着眼,只是自然接过话头:“所求何事?”
“自是你我皆无法拒绝之事。”女子深鞠一躬,此时抬了头,魂官的态度像是给了她勇气,言辞间她竟渐渐占了主动。
“哦?”魂官睁开闭了许久的眼,斜乜那女子:“我倒不知,竟有人敢在我面前开这个口。”他一手轻轻抚过五彩晶石,眯着眼继续说道:“道君是觉得我小小魂官早已绝圣弃智、惯常任人摆布,还是觉得你于冥界渡魂之恩重若泰山、大过天道?”
“呵。”魂官说得激动,干脆扔下判笔起身踱步:“道君一生深仁厚泽,慈心救苦,渡生魂,结善缘。若非弃了自己,或能得道飞升。”他驻足女子面前,粉底高靴只差一步,就可以不管不顾将那女子踢入轮回:“只是没想到,道君从来无私,今日却要仗着冥界欠你的那点恩情,要挟于我吗。”魂官此言不怒自威,黑瞳停了巡游,齐齐停将下来,褐色瞳仁不约而同地转向那女子,空灵呜咽由缓至疾,让我也不由胆寒。
“大人说笑了。”女子并不争辩:“这要求的确有些过分,但却非小女刻意刁难。小女到这冥界,本就不是因为对人间毫无留恋。”她顿了顿,目光直视那魂官:“而是想借魂魄新生,给我留在人界的那缕残魄一个机会。”
此话一出,魂官徘徊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他瞳孔微缩,似是十分诧异,驻足回头看向那女子:“什么机会?你经轮回再入人间,便会忘了此世恩怨重生七情,再结下的都只是来世因果。而你那缕残魄之中,无论蕴藏多少今生纠葛,也都会随着你的再世为人消弭无踪。如此,哪里会有什么机会?”
“所以。”女子尽力直起了腰,急急打断了魂官的话:“我想带今生记忆入这轮回,重生此世七情。”她向那魂官深鞠一躬。
魂官闻言睁圆了双眼,一时间竟说不出话,只余塔中黑瞳发出不满的低吟:“……为何……为何……她想干什么?”黑瞳盘桓女子周身,声线纷杂交错,视线交杂如利刃般蓄势待发,像要将那离经叛道的女子自内而外剖析清楚。
女子却不惊慌,她抬头环视,目光坦然,言辞坚定:“我与笑天少年相识,一见钟情,曾许下真诚相守的诺言,也曾过着琴瑟和鸣的日子。然而造化弄人,他醉心修炼,境界却久滞小乘无法突破。我派心法讲求波澜不惊、循序渐进,而他日渐浮躁冲动,多次走火入魔。然道有天成、无法强求,我日日劝他脚踏实地,却没想到他为了消弭欲念,会干脆斩落七情以求趋同天道。”女子顿了顿,平复着轻颤的鼻息:“自此,他境界一日千里,突破飞升指日可待。只是我,却在这一切发生之后,成了他最熟悉的陌生人。”
“但你与他互为道侣、灵能相通,一朝飞升,上修界必有你的坐席,你又何苦弃了那坦途,到我这逼仄冥界低三下四?”下修界众人皆为修道而生,即便是外门散修,平日叩拜祖先都不忘祈求机缘盼着重正根骨,更别提世家之中天生能交融天地灵气的内门弟子。但这女子一番言论,却明显并不看重飞升得道,而是对道侣失落的七情耿耿于怀,这行为让魂官颇为不解。
“敢问大人,前世为人,是否曾心有所属?”女子见了魂官诧异神色并不意外,只是问了他这个问题。
魂官摇摇头,“未曾”,他答道。
“难怪你不懂。”女子哂笑:“他笑,你开心;他哭,你难过;见了他,天崩地裂当前,于你也是万籁俱寂,他走了,云蒸霞蔚之景,于你也是暮色残阳;假如你经历过这样的爱情,一定能理解我为何有此作为。”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斩落七情之后,他沉溺于飞升的执念中,将自己囚于闭关之处日夜修炼,渐渐对周围的其他事物视若无睹,连看向我的目光也变得寒冷无波。他……你能懂吗?他曾经是一个会为雏鸟第一次飞翔兴奋雀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