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他刚进军营的那一年,军中关于他煞星的流言甚嚣尘上,他入营的第一天,就被几个兵油子按在雪地中殴打,冻得浑身都失去了知觉,连疼都感觉不到了。
不过这种境况他没熬几年,军中就没人打得过他,也没人比他更心狠手黑。他也习惯了一整个冬天都穿着结冰的铁甲,反倒不觉得有多冷。
很多痛苦都是可以逐渐麻木习惯的,比如说寒冷,比如说世人的厌恶与排斥。
进宝见薛晏不说话,也不敢再搭腔。
他被以全家性命做要挟,赶鸭子上架地认了这个主子,本就知道他阴沉可怕。接触多了他才知道,他主子比他想象中更可怕。
就这么一个不怕疼、不怕冷,独自在暗处筹谋布局的人,对自己尚且这么狠,对别人能不狠吗?
进宝除了什么都听他的,指望他保住自己一条小命之外,也没什么能做的了。
走在前头的宫人是鸣鸾宫派来的。不过是个宫女,却穿着厚实讲究的锦缎冬衣,发间步摇摇曳,头都不回,连背影都透着一股倨傲。
她引着薛晏走到了鸣鸾宫外,隔着宫墙,便听到了古琴声。
是很清透悠扬的曲调,平缓而悠远,像是天上的仙长在云中奏的古乐。那宫女听到乐声,扬着下巴回头,神色里透出一股与有荣焉的傲气。
“是世子殿下在弹琴呢。”她说。“世子殿下可是娘娘家中的人,你来了这儿,可切莫冲撞了他,否则娘娘定不会轻饶了你。”
就仿佛面前的不是个皇子,而是个寄人篱下的奴才似的。
薛晏没有言语,倒是旁边的大粽子进宝一边揣着手发抖,一边点头哈腰地应是。
那宫女抬着下巴,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身径自进了鸣鸾宫。
进宝一手挎着行李,连忙几步上前,给薛晏开门。
薛晏抬腿,踏过了鸣鸾宫錾金的朱红门槛。
一进门,那琴声便更清晰了,宛如一道泠泠的泉水淌过山涧,不经意地从他身侧流过,柔柔地在他耳边轻轻一绕,勾得人心痒。
薛晏往那个方向看去。
即便处变不惊如薛晏,也愣了愣。
竟是那个小少爷?
簌簌的落雪中,他坐在雕漆描金的亭子里,四周轻纱缭绕。他今日裹了一件纯白披风,领口缀着柔软的狐毛,将他暖融融地包裹住了。
他身侧依偎着一个小姑娘,此时正靠在他身边撒娇。他冻得骨节泛红的修长双手落在琴弦上,乐声从他指下缓缓淌出。他垂眼侧目看着那小姑娘,眼中是薛晏从来没有见过的笑意。
宠溺而柔软,带着种浅淡却引人沉溺的温度。
就在这时,小少爷不经意地一抬眼,目光正好同他对上了。
他笑容未收,眼里的笑意突兀地撞入了薛晏的眼中,像是在冲薛晏笑。
柔软而温暖,且沉静深邃,似有一阵无形的暖意,将薛晏整个人软软地裹了进去。
薛晏竟没来由地脊梁一麻。
从来没有人会用这种眼神看他。这眼神骤然撞到心口上,有种陌生而奇异、却带着致命吸引力的触感。即便薛晏不愿承认,他的心口还是重重跳了两下。
不过立刻,那眼神就染上了疑惑和讶异,方才的柔软笑意,片刻就消散不见了。
薛晏像是个侥幸偷到了财宝的贼,不过窃喜了片刻,就被失主尽数夺回,重新变得一贫如洗了。
薛晏回过神来,觉得自己有几分可笑。
但与此同时,他心中居然升起了几分掠夺的冲动。
他忽然有点想知道,如果能将那般柔软温存的笑容抢来,让他一辈子都得这般对着自己笑,会是怎样一番情形呢。
薛晏的脊梁没来由地又有些麻,带着股发热的痒意。
君怀琅同他对视了一眼,有些诧异,接着侧目跟身侧的宫女说了些什么。
方才引着薛晏来鸣鸾宫的那个宫女走了几步,见薛晏没跟上来,不耐烦地回身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跟上!”
薛晏收回目光,淡淡看了那宫女一眼。
那宫女原本正站在原地跺脚呵手,骤然对上那双琥珀色眼睛,居然骤然一股冷意涌上心头。
像是与凶兽对视了一眼一般。
接着,她便见薛晏走上来。他重伤未愈,步伐很慢,待走到宫女身边时,淡淡提醒道:“还请这位姑姑带路。”
这宫女回过神来,再看他,仿佛方才的恐惧都是幻觉。
宫女定了定心神,重新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领着薛晏向西侧那间最偏僻的偏殿走去。
路过正殿时,他听到了里头瓷器碎裂的声响。
那边,君怀琅同宫女交谈完,才知道今日是薛晏搬来淑妃宫里的日子。他这几日光听淑妃发脾气,却不知薛晏竟来得如此之早,让他有些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