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英挪开书案前的铜尺,抽出一沓纸,道:“赶尽杀绝不可取,沈党中也有正直的官员,可以为我们所用。我这里有份名单,你们熟记于心,务必保住他们。”
众人齐声应喏。
见其他人都对傅云英十分恭敬,范维屏眼珠一转,临走前,笑道:“三舅舅前几日来信,要来京城……”顿了一下,“为赵氏吊唁。”
傅云英会意,“我已经派人在城门前等候老师。”
说曹操,曹操就到。范维屏前脚刚走,管家后脚过来禀报,赵师爷来了。
同行的还有苏桐。
苏桐在地方为官,时日虽不长,但政绩不俗。去年地方闹蝗灾,他脱下官服,和当地老百姓一起抵抗蝗虫,还想办法说动富户捐粮,立了大功。
傅云英想办法将他调回京师,预备把他安插进工部,她之前认识的工部主事现在升任员外郎了。
赵师爷风尘仆仆,神情凝重。
赵氏是他以前最喜欢的学生。虽然两人闹翻了,但他心里总觉得有一天两人会和好的,或许是他老了的时候,他派人把赵氏叫到跟前,痛骂她一顿,然后赵氏泪如雨下,向他赔罪……
结果却是赵氏比他先走。
这时候,赵师爷才明白为什么赵氏这些年尽量疏远赵家,而且反对赵家和沈家亲上加亲,几次拒绝两家联姻。
沈家一倒,湖广江陵府地动山摇,昔日一直被沈家打压欺辱的地方世家扬眉吐气,趁机报仇,沈家族人水深火热,日子一天不如一天。
其他几家依附沈家的世家也都受到冲击,族人离散,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
唯有赵家基本没受到什么影响,而且因为赵家子弟和傅云英、范维屏走得很近,前途光明,他们家反而取代沈家,有兴旺之象。
赵师爷心中百味杂陈。
傅云英知道他心里不好过,问候几句,送他回客房休息,转回傅云章的房间。
……
苏桐正和傅云章说话。
他以前是个秀气清瘦的少年郎,长大成人,依然还是瘦,今天登门时,傅云英乍见之下,差点没认出他来。
这个黑黑瘦瘦的男人,竟然是以前那个风度翩翩的苏桐?
苏桐被她盯着看了许久,不由尴尬起来,摸摸鼻尖,解释说:“地方上气候干燥,日晒毒辣。”
傅云英觉得他现在比阮君泽还黑,而且黑得很均匀,领口上方露出的脖子和一双手背也是黑的。
傅云章早起后躺在凉快的厢房看书,听说苏桐来了,既惊且喜,“昨天才说起,今天就回来了。”
等见到人,也诧异了一阵。
苏桐只得再解释一遍,他这是晒黑的,他尽职尽责,每天去田间地头关心老百姓,才会晒黑的!
傅云章轻笑几声。
苏桐有点不好意思,他在外人面前冷静自持,对着傅云章和傅云英,不知不觉就别扭起来。
以前他不懂,后来他明白了。
因为心底深处知道二哥和英姐不会伤害他,所以就懵懂不知事的孩子一样,对着自己信任的人任性。
厢房一面是可以摘取的槅扇,天气热的时候空出南边,地方开阔,风从院子往里吹,摇动树叶沙沙响,幽凉静谧。
两人对坐吃茶,周围没有丫头伺候,只有他们二人。
听苏桐说了些在地方为官的见闻,傅云章欣慰道:“地方果然磨练人,比以前沉稳练达了。”
苏桐敏感而疏离,和谁都不亲近。
傅云章欣赏他的才学,但担心他偏执之下走了歪路,所以之前曾数次警告他,以免他利用傅云英。
几年过去,苏桐变了很多,倒不是说人一下子变得开朗了,依然还是沉静的性子,但放下心事之后,心境豁达,人也会自然而然变得宽和。
院子里一株百年古树,树冠巨大,罩下一院浓荫。
苏桐想起少年时盘踞在心中的那些念头,正色道:“二哥……之前是我执拗了……”
他还欲再说,傅云章笑着摆摆手,“无妨,都是过去的事了。”
谁没有年轻过?
他自己十三四岁时,也曾因为受不了肩上的压力而愤世嫉俗。
同窗们可以散漫,可以懈怠,他却得压抑本性,从早到晚苦读,他读得很好……但他从来没有快乐过。
可悲的是,他明知自己不快乐,还是得一如既往地读下去。
那种日夜受煎熬的感觉,让他痛苦,也让他清醒。
“我就晓得二哥不会怪我……”苏桐微笑着说,沉默了一下,接着道,“二哥,我娶亲了。”
傅云章看他一眼,“是谁家小娘子?”
苏桐道:“今天不方便,她去亲戚家了,明天我带她过来见您。”
微风吹拂,树影在地上缓缓移动,如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