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南轩双眼微微一眯,眼底一道精光一闪而过。
沈介溪果然一直防着他,也只有沈家人才能将他的字迹模仿得这么像,像到能够以假乱真。
沈家是不是发现他最近的动作了,所以用这封信来警告他?
还是姚文达拉拢他的事被沈党发觉了?
他记得沈介溪刚入阁的时候,就是靠一封伪造的书信陷害首辅张桢的得意门生,借机踹走次辅,取而代之。
一时之间,七八种猜测从崔南轩脑海里一一闪现,他皱着眉,带着石头几人离开包厢。
至于傅云,他早忘在脑后。
一个吃醉酒跑到锦衣卫面前胡闹的少年郎,用不着大惊小怪。
…………
漕粮街街尾,一所二进宅院内。
紧闭的大门缓缓打开,武昌府知府范维屏带着一群官府吏员、兵士迈出门槛,走下石阶。
范维屏对送客的文吏道:“下官告辞,若大人还有差遣,但请吩咐。”
文吏扫他一眼,淡淡应一声,目送他出了巷子。
宅院里静悄悄的,鸦雀无声。
几个锦衣卫背脊挺直,手搭在弯刀上,沿着长廊来回巡视。
厢房忽然响起说话的声音,堂屋通往抱厦方向的门应声而开。
一名身材颀长的少年走出房间,轻袍皂靴,又瘦又黑,因为肤色实在太黑了,一双大眼睛显得格外清亮,像一汪幽泉里嵌了一对黑珍珠。
院子里值守的潘远兴看到他,忙迎过去,“少爷。”看一眼左右,压低声音道,“从今以后,您不用亡命天涯了。”
少年嗯了一声,左顾右盼,“二哥呢?”
“二爷在间壁处理公文。”
少年皱眉道:“我看未必,崔南轩那些人已经上当了,二哥还要处理什么公文?”
“这小的就不晓得了,二爷的事,小的不敢多问。”
少年叹口气,小声道:“我想去江陵府祭拜魏家长辈们……”
“不可!”不等少年把话说完,潘远兴连忙打断,“少爷,虽然‘徐延宗’死了,可谁知江陵府那边有没有陷阱?二爷为了救下您担了多少风险,您又不是不知道,何苦为了一点小事坏了二爷的大计……”
少年脸色一沉,面露不悦之色,道:“我知道轻重,所以不曾对二哥提起。”
按照承诺,霍明锦保下他,他把暗中忠于定国公府的人手全部交给他指挥。他这个唯一的定国公后人也必须听霍明锦的吩咐,不能任意妄为。
潘远兴忙拱手告罪,“小的逾矩了。”
少年笑了笑,黑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何来逾矩之说,徐延宗已经死了。”
他沉默了一瞬,转身离开。
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权,牺牲了多少人,他才能保住性命,连英姐也死了……
迟早有一天,他要手刃沈介溪,亲手为家人和英姐报仇。
第74章 山间
傅云英翻了个身,身上盖的薄毯滑落在地,半梦半醒间,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屏风外赵琪他们还在斗酒,输了的人必须作一首应景的诗,作得不好的得吃满满三大杯山西酒。
刚好赵琪输了,表少爷们强压着他灌了两杯下去,他不服气,双手直扑腾,不小心碰到桌沿的攒盒,哗啦啦一阵脆响,碗碟杯盏摔了一地。
表少爷们哈哈大笑,赵琪摸了摸鼻尖,“别闹了,傅云还在睡呢!”
话音刚落,一双手拨开罗帐,傅云英走了出来,衣冠整齐,脸上的嫣红渐渐淡去,面色平静,道:“我该走了,下午还要去长春观一趟。”
看他和平时一样冷淡,站在那儿就像一竿刚褪去笋皮的嫩竹,清秀俊逸,和刚才熟睡时的乖巧恬淡判若两人,赵琪心里那点古怪感顿时烟消云散,笑道:“我记得你前些时才刚去过?”
傅云英道:“难得有假,今天过去探望妹妹。老夫人那边,请赵兄代为照应。”
傅云有个妹妹身子不好,跟着张道长修道,书院里的学生人人都晓得,赵琪答应下来,“你去吧,若三爷爷问起,我帮你应着。”
言罢,让伙计装了一攒盒精致果子,饴糖、松花饼、金华酥饼之类的,“你妹妹能吃这些吧?”
傅云英谢过他,出了酒肆,王大郎牵着马在楼下等她。
落雨了,天地间垂下万丈雨帘。
她接过斗笠戴在头上,肩上披蓑衣,催马径自往长春观行去。
主仆两人穿过闹市,拐进人烟稀少的山道,雨声轻柔,嘚嘚的马蹄声回荡在山间。
行到拐弯处,她抬起头,凝望沐浴在缠绵雨丝中的青山。
雨下得不大,山谷间氤氲着一团湿漉漉的雾气,仿佛九天之上漂浮而下的云朵,将山巅笼罩其中,山岚被雨水和雾气浸润得油光水滑,碧绿幽深的密林中偶尔探出一角朱漆飞檐。远处一道泛着粼粼波光的银色水线奔涌而过,那是烟波浩渺的长江,隔得太远,听不到响遏行云的浪涛声,翻腾的浪花和灰色天际融为一体,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