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得哥哥——”张蓬不可置信地盯紧了这把剑,喃喃道。
白布解开,露出的胭脂色的剑身细长,剑柄蜿蜒攀着枝桃花装饰,剑身流泻珠玑光辉,琅琅皎皎。
“行不得哥哥……”王金印问道,“行不得哥哥不是常清静的佩剑吗?”
张蓬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老林的尸身。
“是,但归璘真君的剑怎么——”
王金印道:“是常清静送给老林的吗?他们关系可好了。”
张蓬踌躇着,吞吞吐吐道:“不可能。本命剑形同我们蜀山弟子半身,从不离主,就算关系再好,归璘真君也不可能将自己本命剑送给旁人。”
归璘仙君早已飞升多年,这个问题他们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清楚。
除非……除非这个老林就是早已消失在众人眼前数百年的,仙华归璘真君常清静。
他们倒也想弄明白,可是老林尸身都已经冰了,明显已经咽气多时了。
张蓬叹了口气,神情凛然道:“先将这位道友运下山好生埋了吧。”
……
在他去世前十年,他曾经回到过蜀山一次。
那也是仙华归璘真君常清静“飞升”后,第一次出现在玉琼和玉真面前。
没有谁比常清静他更清楚,所谓“飞升”不过是这世间最大的一个骗局。
“飞升”之后没有上界,他也没有成仙。
他还被拘在这世间。能做到的不过是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的逍遥无拘。
身与天地同,超脱樊笼,这世上再无任何东西能拘束他。除了这这份沉寂和超脱之外,别无他物。
他曾经尝试破碎虚空,却又不出意料的失败了。
修道修道,修到最后,只是“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的清净无欲之心。
数百年的执念,在一朝化为飞灰。
去世前十年,他算到了他寿元将近,即将离世,便回了趟蜀山。
见到常清静的时候,孟玉琼几乎不敢相认。
“小、小师叔?”
面前的人,单从外貌来看约莫三十出头的模样。
他眉眼低垂,容貌冷淡如昔,只是消瘦了很多,显得鼻梁尤为挺直,唇薄却无血色,深陷的人中附近一层淡青色的胡茬。
如霜白发松松垮垮地系在脑后,这一路踏着飞雪走来,眉间也被染作了霜白。
眼前的常清静,更像个年过三十,沧桑于江湖风霜中的剑客,却不像已经飞升上界,荣耀加身的“仙华归璘真君”。
他睁开眼看他的时候,清冽的眼底仿佛有耿耿星云,有风雪下的千里山川。
那双眼,使他认定,他就是常清静。
他沉默许多,也冷寂许多,皲裂的唇瓣微微一动,颔首唤他。
“玉琼。”
破碎虚空只是个骗局,长生亦成了一种折磨。
常清静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自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会老会病会死。
他在等死。
玉琼喉口仿佛梗住了,说不出一句话来。
自打见到常清静这第一眼起,他就意识到,他在平静地等死,等一个归宿,一个终结。
几百年没见,再见面,哪怕心里也再多的话,也都成了几句尴尬的寒暄。
“小师叔,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孟玉琼低声道。
常清静脚步窸窸窣窣地踩在雪地上,闻言道:“还好。”
不远处的论剑台前有几个蜀山弟子在练剑,你来我往,其中一个竟然一跤从论剑台上跌落了下来。
常清静浑身一怔,瞳孔放大了点儿。在玉琼看过来的时候,复又摇摇头。
这是他的老毛病了,他听不得重物落地的声响。
她回去之后,他就落下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毛病。
这是其中之一。
余下的,诸如晚上彻夜难眠,一闭上眼,就是她穿着身大红的嫁衣,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他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恐高,他上不了楼,去不了高处,甚至,也御不了剑。
他同时也看不得女子红色的罗裙,冬日的梅,街角红色的灯笼。他下意识地逃避一切跟红色有关的色彩。
他畏惧夕阳。
每当日落,便干脆将自己锁在屋子里,静静地等着太阳彻底落下去,待到天色暗了下来,方才出门。
玉琼不能多陪他,他如今已是蜀山新任的掌教,冗务缠身,玉真此时也不在蜀山中。
这一晚上,他心绪难定,未曾入眠,干脆捧着卷道书依案夜读。
读至深夜,困意渐渐袭来,他揉了揉额头,趴在案几上睡着了。
人之将死,他渐渐地开始多梦,梦境无非是她。
她跑得太快,他抓不住她。
或许是这一次身处在熟悉的幻境中,他又梦到了她。这一次的梦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