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时部署好一切正式上飞机那天,有许多友人特地从天南地北赶来送别。
还有和余琨瑜一起组报社的同事们, 拉着她的手依依惜别, 本来郑重定好了不流眼泪的,到最后, 却还是通通都红了眼眶。
江时牵着儿子幼小的手, 神情头一次这样沉静成熟:“你们当我是厌倦了硝烟也好, 把我看作是逃兵也好, 都不要紧。总之, 日后有缘大家总会再相见, 若是无缘, 也祝我们死的其所。”
有人忍不住哑着嗓音问:“江先生还回来吗?”
“当然回来。”
男人抬起眸, 望向头顶上方厚重又辽阔的天空,唇畔笑意浅浅,“当这里真正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回来。”
......
在江时还是个意气风发朝气蓬勃的少年时,他也曾想象过无数次,再过个十年二十年,未来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是一身戎装,在前线战场奋勇杀敌,英勇无双。
还是一抔黄土,尸身全都沉于寂静的地下。
在他的想象里,未来或许是壮烈的,或许是孤独的,是忍辱负重的,亦或是尸骨无存的。
但他从未料到,自从二十几岁从东北退回来后,他竟然就如此自然地成为了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者专家。
一亩园地,一个挚爱的妻子,再加两个恼人而可爱的孩子。
他漫长的后半生,整个基调都是平和而温馨的。
——是的,两个孩子。
在江嘉勋长到九岁时,他妈妈给他生了一个软绵绵又爱吐泡泡的妹妹。
因为父母的工作都很繁忙——爸爸成天泡在实验室里,妈妈是大学教授兼画室老板——所以很多时候,这个小妹妹都是跟着他长大的。
从前死命缠着妈妈给他生个兄弟姐妹的江嘉勋完全没有意料到,养一个妹妹竟然是如此麻烦的事情。
虽然喂饭换尿布哄睡觉这种事儿不用他管,他只要陪妹妹玩就行了。
然而就这一项任务,也叫江嘉勋心力交瘁。
他觉得,妹妹真是太爱哭也太笨了。
明明都已经会说话了,但教她一个字音,她捏着鼻子使了半条命的劲儿也发不标准。
急的江嘉勋都想动手打她了。
保姆在一旁劝道:“中文太难学了,她才不到两岁呢。”
中文难吗?
他不觉得啊。
自己当年明明是自然而然地就会说了的,照理说都是同一对爹妈生出来的,脑子应该差不多才对,怎么偏偏妹妹就这样蠢笨?
——当然,这样讨打的话,江嘉勋肯定是不可能说出来自找苦吃的。
不过当他的妹妹江嘉容长到三周岁整,还是磕磕巴巴说不好几句中文的时候,他就真的着急了。
妈妈告诉他,是因为她和爸爸工作太忙,平时带嘉容的只有保姆和邻居家太太,没有语言环境,嘉容自然就也说不好中文。
“但是我已经很努力地跟她说话了。”江嘉勋觉得非常沮丧,“她怎么能这么笨呢。”
“你白天还要上学呢,平时经常和她说话的除了黛西就是塔克太太,她当然学英语更快些。不过如今她能听得懂大半中文,你已经教的很好了。”
江嘉勋垂下眼眸,不说话。
因为这个结果,他并不满意。
这天晚上,江时陪他完成一项家庭作业时,江嘉勋突然问:“爸爸,我们还会回家吗?”
小孩子问话问突然,用词也很模糊,但江时居然一下就明白了,他话里的“家”指的是什么。
“会回去的。”男人揉了揉他的额发,“很快就会有机会了。”
“很快是多快?”
江时微微扬眉:“你不喜欢这里吗?”
江嘉勋沉默了一会儿。
好半晌才道:“妹妹总是学不好中文,妈妈说是因为没有语言环境,我想带她到有语言环境的地方。”
“她才三岁,之后慢慢就学会了。”
“可是我想让她快点学会。”他抬起头,神情很倔强,“她说中文好听。而且,这里不是我们的家,我想回金陵去。”
金陵。
这个词江嘉勋经常挂在嘴边。
他很少说“中国如何如何”,却经常说“金陵如何如何”。
或许是在他的意识里,他也知道回中国很难,那是国与国的差别。
但是回金陵,就只是家乡和外地的区别。
江嘉勋一厢情愿地认为,回家乡是一件理所应当而且很容易的事情。
就像小时候,每年都要回老家胶安县看望爷爷奶奶一样。
江时拍了拍他的脑袋,什么也没多说,只是道:“爸爸妈妈工作忙,嘉容的国语,就交给你负责了。”
“那我们什么才能回金陵呢?”
江嘉勋非常固执地又问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