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芙笑着啐了他一口:“你好大的脸,竟敢批评义山之诗!你怎不说李义山此诗前头两句?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如此心境之下,你要他如何作出你那竟夜驾东曦之言?”
裴右安心情畅快,哈哈大笑,笑声震越山林,惊的附近几只归鸟扑棱棱振翅,飞上天空。
落日归隐,他继续牵了她手下去,回到山脚,两人同车而归,嘉芙依在丈夫怀中,行至半路,忽听耳畔传来他的声音:“芙儿,不日你便要随我去往关外,苦了你了。”
嘉芙坐直身子,见他凝视着自己,双眸脉脉,无声之处,胜过了千言万语,便嫣然一笑:“大表哥,慈儿必能胜任他的位置,你我从今往后,别无牵挂,你之所在,便是我心所向。你若窗下读书,我替你烹茶添香,你若着甲出战,我便候你归来。我们一起,何来之苦?”
裴右安将她拥入怀中:“芙儿,难怪我心深处,总是对素叶城念念不忘。倘那里真是我前世英年埋骨之所,则今生今世,我何其幸运,因了有你,前世埋骨之城,今生成我归乡。世人生平,以不如意居多,我也是如此,然又有几人,能如我这般,因有你而心致圆满?”
他温柔亲吻于她,叹息之间,皆是满足。
马车入城,归府停在门口之时,已近三更。
裴右安下了马车,抱嘉芙下去,嘉芙站定,看到门口拴马石旁停了一匹高头大马,那马儿金镳玉辔,昂扬健美,神骏非凡,看到她现身,仿似认出了她,前蹄轻轻顿地,欢快地甩着尾巴。
嘉芙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踏雪,多年之前,裴右安将它送入御马监,让它伴着慈儿成长,待慈儿十岁之后,它便成了慈儿的坐骑,一直伴他至今。
没有想到,今夜此刻,却突然会在这里,再次看到踏雪现身。
嘉芙心跳突然加快,急忙入内,还未等她开口,门房便已下跪,说皇帝陛下今夜微服到来,于书房候他二人,此刻仍未离去。
嘉芙和丈夫对望了一眼,匆匆行至后堂裴右安的书房,看见崔银水站在门口,见他二人入内,急忙迎了上来,躬身道:“大人,夫人,万岁就在里头……”
嘉芙撇下了丈夫,一把推开了那扇虚掩的书房之门,跨了进去,抬眼便看见书桌之后,静静地坐了一个英俊少年,他眉目若画,风神秀异,眉宇之间,却又隐含峻肃,身穿一袭青衿,手中执了裴右安的笔,微微低头,似正聚精会神地在写着什么。
他手边的桌面上,是那叠裴右安至今还保留着的他小时的功课练笔,纸张如今已经泛黄了,却一张张地装订了起来,整整齐齐,纸上一笔一划,稚嫩若爬,却也足以能见,当初书写之时的认真。
嘉芙猝然停下了脚步,定定地望着那少年的身影,一时竟不能动弹。
少年被脚步之声惊动,终于抬起头,凝望着嘉芙,双眼一眨不眨,慢慢地,他放下笔,突然一个起身,快步到了她的面前,这个如今站起来已经高过她的少年,就像小时那样,伸手过来,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衣袖,唤了一声“娘亲”,双膝矮下,跪到了她的面前。
嘉芙顷刻间,潸然泪下,紧紧地抱住了儿子的脑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
裴右安站在门外,静静地望着这一幕,并未入内,亦未出声打扰。
良久,那少年被嘉芙拉了起来。
她已拭泪,少年双眼也微微泛红,面上却带了笑容,牵着嘉芙来到桌边,指着上头自己方才临的贴,道:“娘,你来看,我如今的字,比小时候,可有进步?”
嘉芙忍不住又是心酸,又是欢喜,强行忍住又要夺眶而出的泪花,一张张地看着,不断地点头夸赞。
少年立于一旁,默默望着自己这个依旧年轻美丽的母亲,双眸含笑,目光里满是温柔。
他抬眼,看见立于门外的那道身影,便扶嘉芙坐了下去,自己朝着门口走去。
少年面上方才对着嘉芙时的那种温柔笑意已经消失,他神色肃穆,一步步地行到了近前,和那个伟岸如山的男子,对望了片刻,朝他慢慢地下跪。
“父亲,孩儿今夜到此,是想陪父亲,下完当年那盘没有下完的棋。”
少年恭恭敬敬地叩首到地,说道。
……
少年拿出了三岁之时,裴右安亲手为他做的那一副棋盘。
棋盘已经老旧了,棋子常被触摸的地方,却还光亮如新。
裴右安乍看到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恍恍惚惚,竟似回到了当年的旧日时光。
那夜,一个父亲陪了儿子下棋,下到一半,有事出去,回来之时,儿子已趴在棋盘上睡了过去,醒来之后,却还记着没有下完的棋,做父亲的便说,他记住了那副棋,等日后有空,定再陪他下完。